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1864年7月19日),天京城墻在湘軍持續炮轟下終于坍塌。硝煙中,曾國荃親率吉字營從龍脖子地段突入城內。馬蹄踏過破碎的"太平天國"旗幟,湘軍士兵用長矛挑著清軍綠營帽,替代了那些繡著"忠"、"勇"的黃綢頭巾。
城南一處尚未起火的宅院內,忠王李秀成解下佩劍遞給身旁的贊王蒙得恩:"幼天王就托付給贊王了。"
蒙得恩死死攥住劍鞘:"忠王不走,屬下豈能先逃?"
"本藩奉天王詔命斷后。"李秀成轉身從檀木箱取出三卷黃絹,火光照亮他左頰的箭疤,"圣庫密檔分藏三處,你我各攜一卷,余下..."他忽然噤聲,院外傳來廣西口音的慘叫。
親兵隊長譚紹光撞開院門,鐵甲上插著三支羽箭:"清妖已到瞻園路!"話音未落,一支弩箭穿透他的咽喉。蒙得恩拽著幼天王翻過后墻時,聽見李秀成在喊:"去湖州找侍王!"
子夜時分,湘軍水師提督彭玉麟在破損的天王府金龍殿前遇到了滿臉煙灰的曾國荃。后者正用刀尖撥弄地上一具穿繡龍黃袍的尸首,尸身已腐敗大半,腰間卻系著條嶄新的黃絲絳。
"確是洪逆?"彭玉麟掩鼻問道。
曾國荃踢開尸體旁的金冠,露出爬滿蛆蟲的頭顱:"留著長須,頭頂無發。"他忽然壓低聲音,"圣庫找到了。"
當二十名親兵合力推開厚達尺余的包鐵木門時,火把照亮了所謂圣庫的真容——三十丈見方的地窖里,僅剩七口包銅箱子。曾國荃踹開最近的一箱,白花花的銀錠下突然竄出幾只灰鼠。
"報!"哨官狂奔而來,"在偽英王府搜出黃金兩千兩!"
彭玉麟蹲下檢查箱底烙印:"同治元年長沙官銀。"他抬頭與曾國荃交換了個眼神,"這怕是咱們去年被劫的漕銀。"
三更時分,曾國藩在臨時行轅見到了這批"戰利品"。燭光下,清單上的數字刺痛了他的眼睛:黃金兩千四百兩,白銀七萬兩,各類珠寶約值五萬兩。這與傳聞中太平天國聚斂的億萬財富相去甚遠。
趙烈文輕聲道:"李秀成被俘了。"
囚室設在原天京知府衙門的地窖。李秀成腕上鐵鏈連著百斤的鑄鐵球,右腿箭傷化膿,散發著腥臭。當曾國藩端著油燈進來時,發現囚犯正用指甲在墻上刻字。
"忠王好雅興。"曾國藩示意親兵退下。
李秀成繼續刻著十字:"天父殺天兄,江山打不通。"刻完才轉身,"滌生兄別來無恙?"
油燈照亮曾國藩眼下的青黑:"圣庫金銀何在?"
"買米買槍了。"李秀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去年蘇州圍城,一石米要六十兩。"
曾國藩從袖中抽出冊子:"天京被圍兩年,何來米商?"他翻開某頁,"去歲十月,你部運入城中的是軍械,共三十車。"
地窖突然陷入寂靜,遠處傳來拷問俘虜的慘叫。李秀成忽然笑了:"聽說令弟在挖洪秀全的墳?"他挪動鐵球向前半步,"不如去挖玄武湖底。"
次日清晨,兩百湘軍開始抽干玄武湖。趙烈文在旁記錄:"巳時三刻,撈出刀槍若干,無金銀。"他偷瞄曾國藩陰沉的臉色,"是否繼續?"
"挖。"曾國藩碾碎手中茶盞,"把天京每寸土都翻過來。"
七月流火,湘軍在廢墟中陸續發現十七處疑似藏寶點。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在某王府枯井下找到個鐵匣,內藏地契三十張,全是咸豐十年被太平軍焚毀的揚州鹽商宅基。
七月初六,趙烈文帶著謄抄好的《李秀成自述》來見。曾國藩直接翻到最后幾頁:"'國庫無存銀米'、'家內無存金銀'..."他猛地合上供詞,"謊話連篇!"
"李秀成提到幼天王逃亡時攜有珍寶。"趙烈文指著某段文字,"還說洪秀全臨終前..."
話音未落,親兵慌張闖入:"大帥!九帥他...他在拆天王宮大殿!"
當曾國藩趕到時,曾國荃正指揮士兵撬殿中央的蟠龍石磚。三十斤重的鐵錘砸下去,露出個一尺見方的暗格,里面躺著三枚生銹的銅錢和半截霉爛的紅繩。
"圣庫?"曾國藩冷笑。
曾國荃抹去臉上石灰:"哥,李秀成不能留了。"
處決在七月初七凌晨執行。李秀成被綁赴刑場時,突然對監刑的趙烈文說了句廣西土話。劊子手的大刀落下后,趙烈文在日記里記下這句古怪的遺言:"金蛇盤柱,火歸南方。"
七月初七午后,趙烈文發現曾國藩在反復檢視李秀成的囚室。潮濕的墻角刻著密密麻麻的十字,像某種計數符號。最顯眼處卻刻著個殘缺的八卦圖,乾位被刻意加深。
"這不是道教圖案。"曾國藩用指甲刮過刻痕,"天地會'洪門'的標記。"
趙烈文突然想起什么:"李秀成死前說的'金蛇'...洪門暗語中,'金蛇'指的就是圣庫!"
當夜,湘軍大營傳來急報:押送李秀成首級去北京的隊伍遇襲,首級被劫。曾國藩盯著血跡斑斑的空盒子,發現內壁用炭條畫著條盤曲的蛇。
"江湖手段。"曾國荃拔出佩刀劈碎木匣,"哥,該清洗營中天地會細作了。"
清洗在五更天開始。三十七個湘軍士兵被拖出營帳,他們的共同點是都參加過廣西戰役。曾國藩冷眼看著這些老兵被捆住手腳,突然命令:"用冷水。"
親兵們拎來井水,一桶桶澆在犯人身上。七月的夜雖熱,但持續澆注的井水仍讓人牙齒打戰。第三個受刑者昏死前喊出了個名字:"黃...黃呈忠..."
"停。"曾國藩抬手,"可是侍王部將黃呈忠?"
那人吐著水沫點頭:"他...他在湖州..."
天亮時分,曾國藩在臨時簽押房召見了剛從湖州前線回來的探子。探子從鞋底抽出一張桑皮紙,上面記著幾行模糊的字跡:"丙辰年藏鏹于雙林,戊午分半入閩。"
"雙林鎮!"趙烈文突然插話,"李秀成供詞里提過,咸豐六年他在雙林大破清軍。"
曾國藩的手指劃過"入閩"二字:"石達開舊部。"
七月十二,湖州城南的荻港水面上漂來幾具浮尸。侍王李世賢站在水神廟前,看著親兵打撈尸體。死者穿著太平軍號衣,但腰間都系著條紅布——這是翼王石達開部的舊俗。
"第幾批了?"李世賢問。
身旁的來王陸順德踢了踢濕漉漉的尸體:"今早第三批。清妖水師已封鎖太湖。"
李世賢轉身走進水神廟。香案已被移開,露出底下新鮮的泥土。十幾個士兵正輪番挖掘,突然鐵鍬碰到硬物,三口包鐵皮的樟木箱。撬開箱蓋時,連久經沙場的來王都倒吸冷氣:整箱的馬蹄金在火把下泛著暗紅光澤。
"天京來的?"來王聲音發顫。
李世賢拿起塊金錠,底部刻著"圣庫"二字:"忠王派譚紹光送來的,原該有二十箱,半路被劫了!"
同一時刻,雙林鎮外的桑園里,黃呈忠正在審問個湘軍俘虜。這人是曾國荃的傳令兵,攜帶的密信中提到"掘地三尺"和"雙林舊窯"。
"說!"黃呈忠的匕首扎進俘虜大腿,"清妖怎知雙林?"
俘虜慘叫著吐出個名字:"李...李秀成..."
黃呈忠臉色驟變。他轉身對副將低語幾句,后者立即帶人奔向鎮東的廢棄瓷窯。當他們掀開窯口偽裝的茅草時,二十多個天地會裝束的漢子正在搬運木箱。雙方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廝殺,最終只有三個太平軍帶著滿身鮮血逃回桑園。
"不是黃金。"逃回來的士兵捧著塊青磚,"窯里全是這玩意。"
黃呈忠接過磚塊,發現是鑿成金錠形狀的陶土塊,底部同樣刻著"圣庫"二字。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忠王視察湖州防務時說過的話:"假作真時真亦假。"
七月十五,曾國藩收到了湖州前線的戰報。彭玉麟的水師在太湖截獲七艘商船,艙底藏著太平軍家眷,卻無金銀。倒是某個孕婦的包袱里掉出本《三國演義》,書頁邊緣密密麻麻注著古怪符號。
"天地會的密碼。"趙烈文對照著繳獲的洪門秘籍,"這頁寫的是'五虎將'...不對,指的是'五虎門'!"
曾國藩猛地站起,茶盞翻倒在福建地圖上。茶水正好漫過閩江口的五虎礁。咸豐八年,石達開部將楊輔清曾在閩江一帶活動。
當夜,一個黑影翻進曾國藩行轅。親兵發現時,來人已毒發身亡,但懷中緊抱的油紙包里,裹著半張燒焦的地契,福州鼓山涌泉寺的香田契約,背面用朱砂畫著條首尾相銜的蛇。
"調淮軍去福建。"曾國藩對幕僚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地契,"另外,查查李秀成和石達開的關系。"
七月初六的審訊記錄被重新翻出。趙烈文指著某段供詞:"李秀成說'戊午年與翼王有舊'...就是咸豐八年!"
暴雨突至時,親兵送來更驚人的消息:曾國荃在搜查某王府時發現口枯井,井壁刻著"龍潛于淵"四字。下井查探的士兵至今未上來。
曾國藩冒雨趕到現場時,看見井口堆著新挖的濕泥,旁邊擺著三具尸體,都是溺亡,但指甲縫里嵌著金屑。曾國荃遞來塊濕漉漉的布片,上面是褪色的繡線:"太平天國圣神電通軍主將翼王石"。
"石達開的旗號!"趙烈文驚呼,"可翼王四年前就死在四川了..."
雨幕中,曾國藩望向東南方向。那里是湖州,是福建,是無數條可能隱藏著黃金的水陸通道。他突然想起李秀成被處決前夜,曾莫名其妙地問:"滌生兄可讀過《水滸傳》?智取生辰綱那回..."
七月十八的暴雨中,曾國藩盯著井口漂浮的一小片金箔。這金箔不過指甲蓋大小,邊緣卻異常整齊,像是從某個大型金器上剝落的。
"再下三個人。"曾國藩的聲音混在雨聲里,"腰上系繩。"
第三個士兵在井底發出悶響。拉上來時,他滿手是泥,掌心里卻攥著塊帶字的陶片。趙烈文用袖子擦凈陶片,露出幾個燒制時留下的陰文:"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圣神電..."
"是太平軍的詔書陶版。"趙烈文手指發抖,"但怎會在井里?"
曾國藩突然奪過陶片,仔細端詳邊緣的斷口。他轉身問曾國荃:"南京城里,可有燒制陶瓷的窯口?"
雨幕中,兄弟二人同時想起一個地方,大報恩寺琉璃塔。那座被炸毀的巨塔下,原有個專供皇家燒制琉璃的官窯。
當夜子時,一隊湘軍悄悄包圍了大報恩寺廢墟。月光下,破碎的琉璃構件像無數只眼睛閃爍。士兵們搬開坍塌的塔基,露出個被碎石半掩的洞口。曾國荃正要下令進入,曾國藩卻攔住他:"等等。"
他從懷中取出李秀成供詞的抄本,翻到某頁指著那句話:"'劫灰飛盡古今平',這是大報恩寺碑文。"
地道僅容一人匍匐前進。曾國藩跟在士兵身后,火把照出壁上新鮮的開鑿痕跡。爬行約三十丈,前方突然出現個磚砌的拱頂空間——這是原琉璃塔的地宮,但中央本該安放佛骨舍利的位置,現在堆著二十多個木箱。
曾國荃撬開第一個箱子時,鐵鍬發出空蕩蕩的回響。箱里整齊碼放著泥塑的佛像,每尊底部都刻著"圣庫"二字。連續打開七箱,全是同樣的情況。
"又是假的?"曾國荃踢翻木箱,泥佛碎了一地。
曾國藩卻蹲下檢查碎片。他發現這些泥塑內芯是空的,而且內壁異常光滑,像是曾經盛放過什么。趙烈文突然驚呼:"大帥看這里!"
地宮西側墻壁上有道新砌的磚縫。撬開后,露出個一尺見方的壁龕,里面放著個鎏金銅匣。銅匣打開,內襯黃綢上擺著三樣東西:半枚虎符、一張殘缺的漕運圖,以及塊熔化的金塊。
曾國藩拿起金塊,底部有個清晰的"圣"字烙印。他忽然明白過來:"這些泥佛是鑄模...黃金被熔鑄成其他形狀運走了。"
趙烈文展開漕運圖,手指順著紅線移到長江某處:"大帥,這是..."
"棲霞山碼頭。"曾國藩聲音干澀,"李秀成最后一次出城去的地方。"
七月二十,一隊淮軍包圍了棲霞山下的江神廟。廟祝是個跛腳老人,面對刀槍顯得異常平靜。當曾國藩出示那塊熔金時,老人笑了:"大人來晚了。"
廟后竹林里,十幾個新挖的土坑還散發著泥土腥氣。每個坑底都留著清晰的箱印,尺寸與地宮中所見完全一致。曾國藩在最大的坑邊蹲下,撿起片被壓扁的鉛塊,是子彈的底火,英國造。
"幾天前走的?"曾國藩問。
老人豎起三根手指:"三天三夜,二十條紅頭船。"他指了指長江方向,"去上海了。"
回城路上,趙烈文翻檢著在廟里找到的賬本:"全是暗語...『香燭三百捆』、『金紙兩千刀』..."
曾國藩突然勒住馬。前方官道上,一隊儀仗正緩緩而來。黃蓋傘下坐著欽差大臣瑞麟,那是慈禧太后的心腹。
"曾大人好雅興。"瑞麟似笑非笑,"聽說您在尋寶?"
當夜,曾國藩在行轅焚毀了所有關于圣庫的調查文書?;鸸庵?,趙烈文注意到他留下了那片帶"圣"字的熔金。
"大帥?"
曾國藩將熔金投入火中:"世上本無圣庫。"
同治七年春,上海碼頭。一個英國商人正在檢查剛到的貨箱。箱里裝滿福建漆器,但撬開夾層后,露出尊小巧的金佛。商人用放大鏡查看佛像底部,那里本該有銘文的位置被刻意磨平了。
"二十箱都在船上?"商人問。
中國買辦點頭:"天地會的兄弟親自押送。"他做了個手勢,"去舊金山。"
商人合上箱蓋時,沒注意到漆器縫隙里卡著片極小的陶片,上面隱約可見半個"圣"字。
與此同時,南京城外的長江上,曾國藩站在水師戰船甲板上,望著渾濁的江水。侍衛來報:在江心打撈起塊石碑,刻著"龍潛于淵"四字。
"扔回去。"曾國藩說。
當石碑濺起水花時,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得江面金光粼粼,宛如萬兩黃金鋪就的道路,轉瞬又被浪濤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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