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之道》

作者：成慶

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5年5月

關于真實與虛擬體驗的關系，我曾在某個課堂上和聽眾有這樣的一段對話：

學員：我是做游戲開發的，游戲開發有一個目標，就是讓游戲的體驗越來越真實。當你玩游戲時，那個游戲給你非常多的視覺刺激，讓你能體驗到真實的喜怒哀樂，雖然那些畫面完全是虛幻的，與真實世界相差如此之大，但是你卻覺得那就是真實的。 現在的許多游戲都是針對男性游戲玩家在暴力宣泄方面的需求，譬如《使命召喚》這一類戰爭類游戲，都是滿足玩家的占有欲、勝利欲、毀滅欲，而且它們在利用感官創造另外一種“真實性體驗”方面，的確是非常成功的。 成慶：這些虛擬體驗似乎都是從基本的欲望入手，讓人們可以不借助于真實的接觸而得到心理上的滿足，這是否說明我們其實并不需要去接觸某些“真實”的東西，就可以獲得某些“真實”的體驗。 例如，為什么日本現在的“御宅族”越來越不喜歡真實的戀愛？ 學員：曾經受邀參加過ＶＲ開發者峰會，其中一位日本的著名游戲開發制作人開發了一個戀愛游戲，可以通過頭戴ＶＲ頭盔與虛擬女友互動，進行情感方面的交流。可見，戀愛也是可以被模擬出來的。現在流行的二次元文化，就是通過卡通的２Ｄ形象來滿足宅男們的欲望體驗，這對于一般人而言，無疑是非常奇怪的，因為世界開始變成：真實的東西不被需求，虛擬的體驗反而更加受到歡迎。

以上的討論其實是在說，我們欲望體驗的滿足，已經慢慢可以通過技術模擬的手段來替代。這意味著，人類的欲望體驗從某個層面來看其實是不唯一的，也并不是絕對真實的，因為它可以通過其他方式去替代，去模擬。也正是如此，去談一次“真實的戀愛”似乎變得并不那么重要，因為我們可以通過虛擬設備，乃至通過對二次元人物的意識想象，獲得近似的精神滿足。假如這種技術模擬與仿真繼續發展下去，直至我們的感官都無法分辨真假，那么現實的人生體驗完全可以被虛擬技術替代。

而且，我們是如此迷戀且執著于感官欲望的世界，就算那只是模擬出來的體驗，我們也會沉溺其中。為了欲望滿足而生活，不就是我們應該的生活狀態嗎？每天工作、吃飯、娛樂，拼命地消費與享受生活，依靠欲望來確認自己的存在感，讓自己“活得真實”。一旦稍微放下對欲望的執著，反而容易產生空虛與無聊。但是感官的體驗實在很難穩定，變化無常，此一時彼一時，同樣的美食，今日或許以為佳肴，明日則會視為糟粕。就好像饑餓時，無論什么都覺得味美，食指大動，一旦飽足之后，則覺乏味，所以就需要追逐更多的欲望對象，才能保證自己不至于膩煩。

顯然，現代社會的消費主義都是建立在對感官欲望的褒揚和肯定的基礎之上的，讓我們的欲望得到滿足，為了這種滿足感，從而投身于任何可以獲得財富的機制中，也就是今天我們常常討論的“內卷”。可是我們需要問的是：這種感官的欲望滿足真的是人類的宿命？我們汲汲一生所追求的這些體驗究竟擁有什么樣的價值，需要讓我們那么偏執地去畢生追尋？

而很多人雖然對當下生活道路和社會主流價值不滿，但無法尋找到自己生命的出口，淺層的欲望滿足往往就成為他們最容易的選擇。雖然他們是以反叛的心態出發，卻又一次成為主流價值的奴隸。

但是，逃入欲望港灣不僅沒有真正解決問題，反而讓他們陷入一個更深的陷阱之中。當他們試圖反叛主流社會為年輕人所設置的種種人生目標時，反過來卻常常墮落到大規模制造的廉價、粗鄙的欲望滿足之中，進而造成精神上的極度焦慮與不安。

其實，就算是那些所謂求取上進的年輕人，也多是在追逐純粹欲望的生活，他們有著精密的工具理性思維和穩健的人生規劃能力，而這一切的終點也只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感官欲望——學習是為了好工作，好工作是為了賺錢，而賺錢則當然是為了可以自由地消費，而消費最終只不過是讓身心欲望一次次得到滿足。

要回應和反駁這樣一套價值觀，其實道德層面的說教與批判已經沒有太多力量。“為了欲望而活”，通過消費過程而證明自己人生的“存在感”，已經變成這個時代的迫切沖動。而要做到這一點，那就是不斷滿足升高的欲望閾值。車要越來越豪華，住房要越來越寬敞，衣飾要越來越奢侈。我們不僅要通過消費品獲得身體層面的滿足，而且還需要外在價格來讓自己的心理得到加持，以此彰顯自己的存在“身價”。

但是如果跳出來看這套心理邏輯，它無疑已經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我們之所以沉醉于這些欲望感受中，無非是因為它讓我們感覺到真實，我們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感官體驗到的世界是唯一的可能。但是，“欲望滿足”真的具備生命價值的唯一正當性嗎？

還是回到佛陀時代吧，悉達多貴為太子，享受時人眼中的美食華服，靜候權力大位，但是他從人世間看到的卻是根源上的人生之“苦”。這種“苦”不是感官欲望的快樂，而是感官欲望暫時滿足后依舊存在的無奈與不自由。因為無論如何縱情享受欲望，都勢必面臨這種滿足感的消散，以及最終我們需要面對的死亡結局，這讓我們所有人對于欲望的追逐，瞬間失去了其特別的魅力與價值。而那些甘心沉溺其中的人，在放縱過程中也不斷面臨欲望越發難以滿足的現實。要想超越欲望的束縛，則需要看穿欲望的本質，這才是佛陀尋求解脫的動機和邏輯。

因此，看清欲望世界是否“真實”，就成為我們關注的重點。而且一旦對人生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就會如同《黑客帝國》里墨菲斯形容尼奧的那樣，他的人生似乎處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半夢半醒”指的是，好像總覺得當下的世界有一點不對勁，就如同昆德拉的小說描述的那樣，總是感覺自己“生活在別處”。

就像在今天的社會里，大多數父母給子女灌輸的觀念還是，賺錢、結婚、繁衍生息，很多年輕人未嘗不彷徨，不迷惑，總是感覺這個世界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樣。

而且，一旦產生生命意義的困惑，就會對很多問題產生一連串的質疑。例如，生命的真實本質到底是什么？追求欲望是否是錯誤的目標？我們所追求的所謂欲望，為何具備如此大的吸引力，又為何讓我們受到它的反噬？

隨著娛樂產業、消費產業的快速發展，互聯網與ＶＲ虛擬現實技術的突破，我們通過視聽獲得感官欲望滿足越來越容易，人生的幸福感似乎舉手可得。現代社會的消費主義正通過廉價欲望的生產來批量制造幸福感。但令人錯愕的是，今天同時也是一個精神高度焦慮不安的時代。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目前全球有近１０億人患有精神障礙，每年約有１００萬人因抑郁癥而選擇自殺，而這些人多是生活在物質水平并不貧困的地方。在物質極大豐富的當代社會，我們卻沒有因衣食飽足、娛樂工業發達而得到“幸福”，這又到底是為什么？

環顧四周，地鐵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埋首于自己的“小宇宙”——手機之中，人們不斷地刷著微信，看著各種視頻，把自己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空隙都填得滿滿的。漫長的一段旅程，我們的心可以緊緊地和手機這個對象捆綁起來，不會感覺無聊。突然有一天與手機隔絕，強烈的空虛感便洶涌而來。我們不是依靠欲望的滿足而獲得幸福感嗎？為何人類發明的種種科技產品，不僅沒有讓我們消除苦惱，反而帶來了更為劇烈的不安？到底是什么，在我們充分享受感官欲望的同時，也埋下了煩惱的種子？

而且，欲望的滿足又好像一個蹺蹺板，當我們越用力地去尋找幸福，就越容易看到對面那突兀而立的沮喪、空虛和絕望。

要如何應對這樣的精神癥候？無論是“御宅”，還是“佛系”“躺平”等話語的大量流行，不過是對于這種困境的初步且直接的反應，在這背后究竟要以怎樣的思想資源去反思與應對，事實上需要我們重新審視自身的精神世界，重新審視傳統的某些思想資源。這也是這些年國學熱、漢服熱、茶道熱、古琴文化熱的原因，雖然這些文化熱潮仍然更多是在表面符號上的努力，但是一旦開始尋找心靈的出路，傳統儒釋道的思想資源自然會成為我們關注的焦點。

這種文化、精神資源的轉向，本質上就是對當下生命狀態的某種質疑，也就是所謂的心靈覺醒，重新審視被感官欲望和消費主義所牢牢限制的生命選擇。而一旦我們去重新思考浸泡已久的“欲望文化”，進而去思考背后的邏輯，這其實就是一種“出離心”，它意味著一個想要“出走”的開端，讓我們開始反觀欲望本身。

《黑客帝國》中的尼奧就屬于這樣的人，他隱約感覺到人生有一些不對勁，在“真實”和“虛幻”的縫隙中拼命掙扎，最終走向覺醒，而這和兩千多年前的悉達多太子無疑殊途同歸。

在電影中，墨菲斯對尼奧說出這樣一段令人感動的話：

讓我來告訴你，你為什么會來這里。你來這里是因為你領悟了某種東西。某種你無法解釋的東西。但是你能感覺到它。這種感覺伴隨著你的人生。這個世界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盡管你說不上來，但它一定存在。這種感覺就像心頭的一根刺，讓你寢食難安。就是這種感覺，把你帶到我這里來。

原文作者/成慶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