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里這一屆只有我一個學生是怎樣一種體驗？”兩年前，就在大家熱議考研導師張雪峰說的“四大天坑”專業(yè)時，一條內容為“挑戰(zhàn)全網最冷門的專業(yè)，一個甲骨文專業(yè)畢業(yè)生的獨白”的短視頻火遍全網。視頻里，95后女孩李右溪（本名李瑩），長相清純，笑容甜美，用松弛而幽默的口氣講起在浙江師范大學讀甲骨文方向碩士時，學“冷門絕學”的經歷，成功獲取網絡時代的流量密碼，成為“科普網紅”。

日前，李右溪出版了她關于甲骨文科普的新書《了不起的甲骨文》。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她說，現在她的收入來自抖音流量獎勵和少部分廣告，雖然在抖音上有109萬粉絲，但沒有直播帶貨打算，只想做好甲骨文科普視頻。

甲骨文方向“獨苗”

“老師對一個人的影響真的挺大，我人生各個階段的選擇，都跟當時出現的老師有關。”李右溪這樣回憶自己的經歷。

李右溪高中讀的是理科，但是高一她受語文老師影響，喜歡上了文學。高三填志愿時，發(fā)現浙江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是文理科都可以報考，就果斷選擇了文科。“我當時想的是以后當一名語文老師，像我的高中老師一樣去影響別人。”

大二的時候，李右溪開始學古代漢語。上課的殷老師剪著一頭利落的短發(fā)，瘦瘦高高，上課充滿山東人的熱情。她講到“暮”字時說，“莫”其實才是“暮”的本字，“莫”字“從日在草中”，在甲骨文里的寫法非常形象，就是日隱于叢草之中的樣子。只是后來“莫”字被借用作了否定代詞、否定副詞，為了區(qū)別，只好在表示日落意思的“莫”下面加了個意符“日”。那堂課以后，太陽從草莽間落下的甲骨文“暮”字，深深印在李右溪腦海里，她第一次對漢字產生了濃厚興趣，而每個字背后的造字邏輯體系，源頭都在甲骨文。

報考碩士研究生時，李右溪選擇了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的甲骨文方向，那時她只認識幾個甲骨文，“當時我想得比較簡單，想做研究，沒有想未來工作怎么樣”。入學后的新生會上，大家報自己的方向時，李右溪才發(fā)現自己是系里唯一一個選甲骨文方向的學生。從全國來說，也只有少數高校開設甲骨文學習這門課，在浙師大，只有李右溪的碩士導師陳年福一人研究甲骨文。每年，他招收1~3名學生。

因為學生人數少，李右溪的專業(yè)課課堂甚至設在陳年福家的客廳。學了沒多久，她就有點后悔。當時甲骨文還被稱為“冷門絕學”，不僅學的人少，學習資料，參考書也少，學校圖書館的書架上，關于甲骨文的書寥寥無幾。

對李右溪來說，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看專業(yè)入門書《卜辭通纂》，1933年版，手寫體、豎排、繁體。因為甲骨文卜辭有獨特的語法，一開始她完全看不懂卜辭內容，每讀一句都要查很多資料，常常一下午只能看一頁，有時還看得云里霧里。她把問題攢起來，每周去上課時，讓導師解答。李右溪說，碩士期間95%的時候都學得很痛苦，好幾次都被難到懷疑自己方向是否選對。

敬畏之心

直到有一次上課，陳年福講到一片甲骨上的刻辭，翻譯過來是“橛樁鼘彭”，其中“橛”字是他的考釋成果。逐字講了這四個字的意思后，陳年福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人們敲打木樁，發(fā)出打鼓般的聲音，意境很像《詩經》中《幽風·七月》里的“二之日鑿冰沖沖”。說到這里，陳年福很興奮，他推測，這句話應該是占卜者在完成占卜活動后，忽然看到河邊平地間打樁的熱鬧場景，即興書寫的，這是甲骨文里非常少見的非卜辭文章，可能也是現存最早的一句描寫勞動的場面。

那天下午，跟著陳年福的思路，李右溪一下被感染了，仿佛看到幾千年前他描述的那番場景，并回想起第一節(jié)課上導師語重心長對她說的一句話：“要對這些甲骨文字有敬畏之心。”

碩士畢業(yè)后，李右溪的讀博計劃因為種種原因落空，不得不去找工作，但又找不到和研究方向對口的工作，在一年多時間里，干的幾份工作都和甲骨文無關，“但最后發(fā)現每條路都驅使著我走向甲骨文，有些當時無用的事，最后都變成了有用”。

李右溪的第一份工作是去互聯網公司做課程運營，負責跟各種渠道聯系分發(fā)售賣，寫文案宣傳。后來，她去培訓機構當初中語文老師，沒想到工作了幾個月，又遇到“雙減”政策，只好辭職，“但是那段時間其實對我很有幫助，教育機構上課有嚴格的培訓，我的語言表達有比較大的提升”。第三份工作是去一個MCN公司做短視頻編導，她對短視頻傳播有了更深的理解，慢慢萌生了用“李右溪”這個個人IP自己做短視頻賬號的念頭。

從商朝“穿越”到現代

2023年2月，李右溪在抖音上發(fā)布第一條短視頻。當時她看完上野千鶴子的《始于極限》很有感觸，視頻發(fā)到網上后一晚上就有幾千個贊，給了她很大的鼓勵和信心，“緊接著自驅力就突然變強”。

幾天后，李右溪發(fā)了第二條短視頻“甲骨文方向畢業(yè)是種怎樣的體驗”，兩分多鐘的視頻發(fā)布后，僅過了一晚上，就有百萬播放量，李右溪一下火了。“我沒想到有那么多轉發(fā)，只是寫了真實情況。工作的時候別人問我學什么專業(yè)，我一說是甲骨文，他們都很震驚，還懷疑我論文是不是用甲骨文寫，我覺得這些事情很搞笑，都寫到視頻里去了。”

從此，通過李右溪一條條通俗、活潑的短視頻，3000多年前神秘深奧的甲骨文“穿越”到現代，和網友的日常有了交集，大家了解到電影《封神》之外，更多的商朝世界。出版社也主動和她聯系，希望她能出和甲骨文相關的科普書。

“商朝在史書里面記載太少了，而且很模糊，現在我們對商朝的理解主要來自兩個部分，一個是甲骨文，一個是考古。因為史料缺失，商朝歷史沒法像后面的朝代那樣有很多線性的故事，都是片段化的，只知道某個時代發(fā)生過什么事，當時商王和商人的生活大概是什么樣。我寫《了不起的甲骨文》，也是通過一個個具體的甲骨文文字，串聯起商朝的衣食住行、政治制度等，來講商朝歷史。”

李右溪說，做科普短視頻和寫作過程中，對甲骨文的理解也更深了。她依然舉“暮”為例，說自己對這個字的理解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大二的《古代漢語》課，她知道了這個字的字源和演變。后來錄短視頻的過程中，她發(fā)現甲骨文的“暮”字有幾個寫法，越看越感受到造字背后有古人的浪漫：“一個像是太陽落到叢林之間，一個像是太陽落到草莽之間，還有像太陽落到種滿禾苗的莊稼里。可能是不同的造字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了日落，所以造了幾個不同的‘暮’字。”

寫《了不起的甲骨文》時，李右溪發(fā)現甲骨文里還有一個很特別的“暮”字，這個字四周是木，中間畫了一個太陽和一只鳥。想象一下，日暮時分，太陽沒入林間，天邊被染成血色，眾鳥在陣陣鳴叫聲中徐徐歸林，“當時造字的人肯定也是個有詩意的人，只不過可能文字限制，他沒辦法寫出唐詩那樣的句子，就把自己的感受凝結在了這個寫法的‘暮’字了”。

截至目前，李右溪在抖音上的點贊有930多萬。很多人在留言中說，自己或孩子因為她的短視頻喜歡上甲骨文。“我會覺得一直以來的一些夢想，以另外一種方式實現了。”李右溪說，她更想在錄制甲骨文科普視頻之外，表達對知識的熱情。“高中、本科、碩士階段，對我影響很大的三位老師，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對所做的事情有很強烈的喜愛和熱情，我從他們傳遞出來的熱情中，慢慢喜歡上了一些東西，再為之傾注我的熱情。我希望看我視頻的人，也能感覺到這種熱情，在做他們自己喜歡的事時保持這種熱情。”

（出版社供圖）

《了不起的甲骨文》

李右溪 著

臺海出版社·真故圖書 2025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