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truggle for Los Angeles
普利策獎得主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談“并不存在的移民入侵”——及美國第二大城市的真正意義。
6月8日,加州公路巡邏隊警官在洛杉磯面對抗議者 ? Daniel Terna
文 / 阮清越
當社交媒體傳來消息時,我正坐在馬里布的海灘上。天氣涼爽,微風習習,天空澄澈湛藍、不見霧霾——這種完美如宣傳畫的時刻,幾十年來一直吸引著游客、夢想家和定居者涌向洛杉磯。五歲的女兒在堆沙堡,十一歲的兒子在浪花中奔跑,這個周六下午的沙灘上,白人、黑人、拉丁裔和亞裔嬉笑著,構成一幅田園詩般的全景圖,定會激怒唐納德·特朗普。若他從遠處看到這一幕,大概會像綠毛怪格林奇(Grinch)俯視胡谷鎮(Whoville)居民的愛與歡樂時那樣,臉色變得如同病態的綠色。
我知道特朗普在想加州——他的噩夢之州,因為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ICE)、聯邦調查局(FBI)等國家機器的武裝人員已抵達洛杉磯時裝區,他們身著迷彩服和戰斗裝甲,乘坐裝甲車,在地方層面演繹著美國入侵非白人居住“外國城市”的老套戲碼。此刻社交媒體的新聞顯示,邊境巡邏隊突襲了派拉蒙市的一家家得寶(Home Depot)——那是大洛杉磯地區一個以拉丁裔為主的社區,我從未去過。
特朗普派遣這些國家機器的代理人,旨在將洛杉磯從墨西哥、薩爾瓦多、委內瑞拉等諸多邊境以南國家的棕色人種“移民入侵”中“解放”出來。我暗自思忖,作為四歲時從越南來的難民,自己是否屬于這場“移民入侵”的一部分?答案很可能是“是的”,盡管屬于第二梯隊而非第一梯隊。畢竟特朗普政府中不乏高調的亞裔美國人,從領導FBI的卡什·帕特爾到身為第二夫人的烏莎·萬斯。但亞裔美國人也被大規模驅逐過,因為在許多西方人眼中,亞裔既是外來者,也是經濟與競爭上的威脅。
6月8日,加州公路巡邏隊警官在市中心高速公路立交橋上 ? Daniel Terna
……在一群抗議者聚集于此之后 ? Daniel Terna
我的族群——越南人,早已占據一小時車程外的橙縣部分區域,并將其重命名為“小西貢”。雖非洛杉磯,卻也足夠近了。洛杉磯縣東部的圣蓋博谷本質上是亞裔郊區,再往南一點是阿爾特西亞的“小印度”。洛杉磯市本身有小東京、韓國城、小埃塞俄比亞、小孟加拉、唐人街、泰國城和小亞美尼亞,鄰近的格倫代爾市更有40%人口是亞美尼亞人。但要說最具創意的族裔飛地名稱?當屬韋斯特伍德的“Tehrangeles”(德黑蘭格勒),由伊朗難民及其后代形成。
在這些充滿活力的社區里,洛杉磯、加州和美國的文化與歷史,與散居者帶來的種子(往往由美國參與的戰爭和災難催生)重新交融。語言與習俗、美食與思想、活力與野心的混合,為這個國家應對全球挑戰提供了動力。
但特朗普對洛杉磯和加州的認知并非如此。在他的想象中,這里是“眼中釘”,是他與來自附近圣莫尼卡的追隨者斯蒂芬·米勒共享的黑暗扭曲幻想。米勒是該州保守少數派的一員,對多樣性深感不滿。他“奪回洛杉磯、平定美國”的運動理應被嚴肅對待——畢竟他是政策副參謀長兼國土安全顧問;但又很難把他當回事,因為他和他的主子特朗普一樣,都帶著漫畫反派的特質。
特朗普和米勒都不配上演莎士比亞式的悲劇,不像加州人理查德·尼克松和他那主張種族滅絕的移民國家安全顧問亨利·基辛格。基辛格至少是個知識分子,他對分裂世界的殘酷愿景基于某種學識——盡管這導致了大規模暴行,比如對柬埔寨的地毯式轟炸,以及支持危地馬拉政府對瑪雅人的戰爭;而尼克松盡管粗俗,卻尚存良知與羞恥感,他選擇辭職而非被彈劾便是明證。
示威者在臨時搭建的街具和交通標志路障后隱蔽 ? Daniel Terna
6月8日,市中心區身著防暴裝備的加州公路巡邏隊警官 ? Daniel Terna
特朗普只有粗俗,毫無羞恥。一個沒有羞恥與尊嚴的人,能成為悲劇的主角嗎?在莎士比亞的悲劇中,他的角色或許是關鍵配角——伊阿古,那個誘導英雄走向毀滅的人。此刻,特朗普的受害者是美國:這個國家如同任何莎士比亞筆下的國王,被自身歷史與良知割裂,易因妄想而崩塌,其中最根本的妄想,是堅信自己永恒無辜。其漫長而可怕的暴力史,與其遺忘暴力的能力不相上下,這讓美國周期性地驚訝于自己為何又陷入一場戰爭或占領另一個國家。若這種“無辜”導致美國反復將悲劇強加于他人,也使其自身難逃悲劇性崩塌的命運。
特朗普憤世嫉俗、自私自利,即便已被定罪,仍宣稱自己無罪——他隨時準備助推美國的墜落。他憎恨洛杉磯和加州代表的美國版本——那里居住著移民和文化精英,并試圖根除它,只留下另一個版本:戴著紅帽子、高喊“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國家,那里住著所謂“真正的美國人”。但這種割裂美國雙重自我的企圖不可能成功,因為沒有洛杉磯、加州及其所代表一切的美國,終將消亡。
駕車經過其中一場抗議活動 ? Daniel Terna
抗議期間,通往購物中心的人行天橋上方的警員 ? Daniel Terna
存續下來的將是一個仍稱美國卻幾乎失去希望與可能性的國家。幾個世紀以來,其福祉從未真正平等分配給所有國民,即便這些福祉有時虛幻,卻仍以強大的說服力存在著。美國民主的吟游詩人是沃爾特·惠特曼,但詩歌在特朗普眼中毫無意義——他是炫耀浮夸、變戲法和制造喧囂空洞奇觀的大師。對他而言,沒有抒情或說服,只有威逼脅迫,以及對失寵“朝臣”的羞辱懲罰或“帝王式”放逐,更可怕的是,數百人因他對“壯觀驅逐”的狂熱而淪為犧牲品。
若特朗普不配成為莎士比亞悲劇的主角,他倒確實適合真人秀或在超級英雄電影中露臉——斯蒂芬·米勒則是二維反派跟班,其言論只配出現在漫畫對話框里。米勒在與ICE高層官員的會議中戳破了“驅逐針對罪犯”的官方說辭,他因官員們驅逐人數不足而“痛斥”他們。一位目擊者稱:“斯蒂芬·米勒想把所有人都抓起來,他質問‘你們為什么不去家得寶?為什么不去7 - 11?’”這里的“所有人”似乎指任何看起來像無證移民的人,即肯定包括棕色人種,也包括非洲和亞裔。
遠觀洛杉磯的人可能以為這座城市被抗議烈火吞噬、被移民淹沒,但他們或許意識不到,在廣袤的城市肌理中,生活何其平靜。從馬里布開車回帕薩迪納的家,路況良好時也要一個多小時,這讓我再次體會到洛杉磯的規模:這座城市有390萬人口,整個縣人口超970萬。城市面積469平方英里,縣面積4060平方英里,而抗議僅發生在幾個小區域。盡管抗議真實且迫切,但洛杉磯大部分地區其實很安靜,這與主流新聞中洛杉磯警察局和軍事化聯邦人員向吶喊的抗議者發射催淚瓦斯和橡膠子彈、仿佛整座城市已被淹沒的畫面形成了割裂。
6月8日抗議者聚集在高速公路上后,交通陷入停滯 ? Daniel Terna
6月9日,聯邦大樓外的洛杉磯警察局警員 ? Daniel Terna
洛杉磯爆發了危機,但并非抗議者所致。據許多目擊者稱,這場危機大多是特朗普政府炮制的——他們將多數和平的抗議者定性為“暴徒”。而米勒又用一個反派式的“對話框”將抗議描繪成“有組織的反美法律與主權叛亂”。這種修辭是奧威爾式的,因為真正的叛亂發生在1月6日——更大規模的抗議人群沖擊國會大廈,毆打警察,占領參議院會議廳,并揮舞邦聯旗幟(這比墨西哥國旗更具威脅性,因為是邦聯分子而非墨西哥人曾試圖分裂聯邦)。
洛杉磯人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就能看穿國土安全部部長克里斯蒂·諾姆的謊言——她稱洛杉磯及其居民“不是移民之城,而是罪犯之城”。這不過是特朗普政府又一次賊喊捉賊的伎倆——畢竟特朗普仍是唯一被定罪的總統。與此同時,共和黨這個各州權利的狂熱捍衛者,卻為聯邦政府侵犯州權而歡呼;這個聲稱“堅決捍衛持槍反抗暴政權利”的政黨,竟為軍隊鎮壓普通公民而喝彩。
必須指出,民主黨在此也負有責任:軍事化警察的崛起,直接源于兩黨共同推動的“永久戰爭”——大量美軍剩余武器被調撥給美國警察部門。民主黨總統也主導了大規模驅逐計劃:奧巴馬驅逐超過300萬人,拜登超過400萬人,均超過特朗普(其第一任期驅逐人數略少于奧巴馬,第二任期至今遠少于拜登)。特朗普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樂于將驅逐變成殘酷的劇場,對某些觀眾而言甚至是娛樂。但民主黨的“文明驅逐”真的比共和黨的“野蠻驅逐”更好嗎?民主黨的無人機襲擊比共和黨的更正義嗎?
民主黨從未抗議過本黨的驅逐行動,若這屬于共謀,那么全體美國人普遍如此——只要自己的政黨掌控權柄,就或多或少容忍戰爭機器。洛杉磯和好萊塢也不例外:若說有哪個城市最能詮釋特朗普擅長的“景觀社會”,那就是洛杉磯——這里的娛樂產業與軟實力宣傳融合,既為戰爭機器站臺(如《壯志凌云》系列電影),也為八卦小報提供素材(如辛普森追車案與審判)。
洛杉磯贈予世界真人秀,以及懂得利用它的人,而我們都因此變得更糟——被《學徒》塑造出特朗普的、無意識且具操縱性的“偽現實”所腐蝕,如今他又以媒體大師的身份駕馭著這一切。特朗普生為紐約人,選擇定居佛羅里達,但從氣質上說,他也是某種“洛杉磯人”——為影響力而活,樂于在社交媒體淺薄污濁的水域中暢游。
好萊塢標志讓我想起生活在“景觀”的聚光燈下,或許正因如此,周日國民警衛隊抵達時,我帶著孩子們徒步前往觀看。我感到一絲愧疚,因為沒能親身參與抗議活動。如果那個周末我不是唯一的看護人,我肯定會去的。從伯克利的學生時代到洛杉磯的歲月,我參加過許多抗議、游行和集會,從移民與婦女權利,到“黑人的命也是命”和“自由巴勒斯坦”。
我帶孩子參加過一些非暴力活動,但從不在可能發生暴力時帶他們去。這個周末,暴力威脅籠罩著城市,但威脅更多來自警察而非抗議者——盡管有人焚燒了Waymo自動駕駛出租車,但無人用橡膠子彈射擊記者,或如《國家》雜志所言,向“基本和平的人群”發動“警察暴亂”。在我的社交媒體上,抗議的目擊者和參與者說,主導情緒是“非暴力與喜悅”。我的孩子們享受了周末,洛杉磯沒有燃燒。
洛杉磯警察局警員在小東京街頭驅散示威者后 ? Daniel Terna
6月8日示威期間,一名男子在公交候車亭休息 ? Daniel Terna
載著包括格蕾塔·通貝里在內的十二名國際活動人士、意圖向加沙運送援助的“Madleen”號船只也未燃燒。當洛杉磯人大多在正常生活時,聽聞“末日洛杉磯”的說法令人困惑;而數月來,看著巴勒斯坦社交媒體播報以色列制造的一樁樁慘劇,同時美國作為以色列武器與政治支持的主要供應者,生活仍在繼續,這更是一種割裂。
抱著孩子時,我不禁想到加沙的孩子正在被炸、被餓死;正如我無法不看到其他孩子被從父母懷中奪走——那些被特朗普稱為“動物”、“非人類”的移民父母。這讓人想起以色列前國防部長約阿夫·加蘭特稱“人類動物”時的語言:無論他指的是哈馬斯還是全體加沙人,以色列實際上已將所有巴勒斯坦人非人化。
以色列攔截了“Madleen”號并拘留了活動人士,但未冒2010年那樣的暴力風險——當年突襲另一艘試圖抵達加沙的援助船時,九人被殺。“Madleen”號的活動人士表明了立場。至于洛杉磯的抗議者,特朗普臆造了不存在的“移民入侵”,并呼吁700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入侵”洛杉磯。在特朗普的狂熱夢境中,天使之城仿佛成了“太平洋上的費盧杰(伊拉克城市)”,美軍轉而攻擊內部的“顛覆敵人”。但鑒于美國在越南、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的失敗,特朗普在美街道部署軍隊的行為,或許終將證明是帝國的傲慢。
“為了拯救這座城鎮,必須先摧毀它”——據說一名美國少校在越南邊和市曾如此宣稱。而特朗普為抵御想象中的威脅而制定的幻覺計劃,其后果可能是摧毀美國作為“山巔之城”的愿景——這本應是激勵世界的存在。若其他國家做出美國如今的行為——當街抓人、不經正當程序驅逐、鎮壓校園抗議、試圖控制大學、抹去叛亂記憶、部署軍隊鎮壓抗議者、舉行軍事閱兵歌頌總統——美國定會稱之為“獨裁”。正如一名抗議者談及被催淚瓦斯襲擊的感受:“那味道像法西斯主義。”
若要尋找希望,或許在于“Madleen”號駛向加沙與洛杉磯居民沖去保護移民鄰居的并置。在這兩種情況下,關切的人們都在抵抗權力濫用。團結激活了這些活動人士,最終形成互助。威權者恐懼人民的這些特質,因為他們尋求分而治之。若洛杉磯彌漫的錯誤信息迷霧中能透出什么真相,那便是:我們需要更多互助與團結,才能讓國家在這場真人秀版的悲劇中存續。
本文作者阮清越是南加州大學英語與美國研究及族裔學教授,其小說 ‘The Sympathizer’ 獲普利策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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