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和《資治通鑒》,應該先讀哪部?
確實,《史記》《通鑒》,書,并稱史學雙璧;著書者,合稱史家二司馬。
成就同樣舉世矚目,地位同樣舉足輕重,無論能沉下心來讀進去哪一部,對人的能力、文筆、眼界、格局提升,都是作用巨大的。
但是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必須做出一個先后選擇的話,建議是:
先從《史記》讀起。
原因可以列出很多,但是中心點,其實正在于《史記》《通鑒》體裁的不同:
一個是紀傳體,一個是編年體。
紀傳體,以人物為中心;編年體,以時間為線索。
再收攏,則歸于一個字:
人。
人,怎樣看待人,怎樣看待由人組成的歷史?
如果把看歷史這件事,比喻成鏡頭語言的話,同樣一段歷史,導演要怎么在有限的條件內,展現出他對于萬般熙攘興衰榮枯生滅的理解?
紀傳體,是聚焦在個體的身上,讓鏡頭跟隨這個人的活動、選擇、搖擺、遭逢,以小見大,鋪排出更多有關時代、有關命運的畫卷;而聚焦于哪些“人”,他的事跡生平如何安排詳略刪削,就完全體現出導演的褒貶與判斷。
編年體,是把鏡頭拉遠,讓無數個體的運動軌跡,交叉融匯成一條長河。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運動軌跡,但服從于時間的邏輯,時隱時現;每一件事有它自身的演進速度,但同樣服從于時間的流動秩序,或明或暗。人與事在時間長河中的浮與沉,共同指向“鑒往知來”這一讀史的終極目的,也即,從紛亂變易中,尋找相對固定的規律。
回到兩部書本身,《史記》的著作宗旨里有一句話:“成一家之言”,司馬遷嘔心瀝血獨立著成這樣一部鴻篇巨制,融入了個人畢生的學識、心血與情感;
而《資治通鑒》,是由司馬光擔任主編,多人協作完成,面對北宋的內憂外患,司馬光希望通過史料的合理剪裁,為統治者提供治國經驗,因此,更注重實用理性,講求“有資于治道”。
于是,同樣的一個人,一件事,在《史記》和《通鑒》里,處理的方式就不一樣了。
我們之前循著梁啟超先生推薦《史記》十篇的路線,給大家做過《史記》的展示。
同樣,我們也可以此為出發點,比較一下《史記》和《通鑒》的講述方式。
就拿十篇中的《李將軍列傳》來說。
漢武帝時期的名將李廣,是司馬遷特別偏愛、投入大量情感的人物;《李將軍列傳》,也是《史記》文學價值相當高的名篇。
這一篇的第三部分,講到李廣晚年隨衛青伐匈奴,被傾軋、逼迫至死。
其中,元狩四年(前119),李廣被武帝、衛青徇私由前將軍調往東道,最后因迷路失期,被逼自殺之事,尤其令人唏噓——衛青要調走當時擔任前將軍的李廣,好把建功的機會留給公孫敖。李廣對此心知肚明,帶著情緒執行軍令,結果迷路,錯失軍機。
司馬遷隨后用十幾個字交代了衛青遇到了什么事情:
大將軍與單于接戰,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
什么意思呢?衛青與單于開戰,單于發覺形勢不利,撤軍逃跑,衛青沒能抓到單于,只能回來。
接著,司馬遷記述了李廣被責令聽候審訊,憤而自殺的經過。
而在《資治通鑒·漢紀》里,元狩四年,可不止發生了這一件事:
一開篇,先是漢武帝推行的一系列重要經濟舉措:制作皮幣、重用桑弘羊;鹽鐵專營,推行“算緡”;重賞為國捐產的卜式。接著,記載天有異象。然后,講到李廣的遭遇。隨后,是衛、霍打擊匈奴,武帝重用酷吏,少翁裝神弄鬼……
就在李廣和衛青發生沖突這個關鍵點之后,《通鑒》詳細記錄了衛青遇到了什么:
大將軍出塞千馀里,度幕,見單于兵陳而待。于是大將軍令武剛車自環為營,而縱五千騎往當匈奴;匈奴亦縱可萬騎。會日且入,大風起,砂礫擊面,兩軍不相見,漢益縱左右翼繞單于。單于視漢兵多而士馬尚強,自度戰不能如漢兵,單于遂乘六騾,壯騎可數百,直冒漢圍,西北馳去。時已昏,漢匈奴相紛拿,殺傷大當。漢軍左校捕虜言,單于未昏而去。漢軍發輕騎夜追之,大將軍軍因隨其后,匈奴兵亦散走。遲明,行二百馀里,不得單于,捕斬首虜萬九千級,遂至窴顏山趙信城,得匈奴積粟食軍。留一日,悉燒其城馀粟而歸。
比起《史記》的一筆帶過,要詳細得多。
所以,寥寥“弗能得而還”數字的背后,衛青其實打了相當漂亮的一仗!
更有意思的是,《通鑒》這段話的來源不是別處,正是《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
這就是司馬遷的用心所在,也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互見”手法:《李將軍列傳》的主角就是李廣,其他人的相關情節,在合適的地方再行安排;衛青的戰功如果放在這里,橫生枝蔓,不免沖淡李廣的悲劇色彩。
如此處理,讀者的目光,方能始終跟隨著高明的史家筆法,纏繞在李廣身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李將軍,才能引起后世無數不得志者的長久共鳴。為李將軍下涕者,從此遠不止司馬遷一人。
有類似遭遇、相似個性者,讀到這里,往往情感上觸發巨大震動,從而展開聯想:
究竟李廣不得封侯,是個性的原因,還是時代的問題?
在他的故事里,衛青、武帝等等,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他的結局如此慘烈,是不是在早期,就已經出現了危險端倪?
如果我是李廣,從哪一刻開始改變做法,能夠扭轉命運?
再由李廣這個人向外延伸,就可以觸及漢武帝對匈奴作戰的各個層面,包括人員調度、戰功獎懲、錢糧保障……
就像在長河之中,找到小舟一葉立足,遠眺近察,便有了據點;至少,在這一段,再怎么波浪翻天,也不會目炫神昏。
兩書的差異,不僅源于紀傳體、編年體體例之別,更反映作者對著史的不同理解:《史記》,是人性的史詩;《通鑒》,是治國的鏡鑒。
所以,出于這個考慮,在同樣偉大的《史記》和《通鑒》之間,我們推薦優先讀《史記》。
這就是因為,讀歷史的,是人。
人,天然就對人的活動、人的選擇、人的命運、人的結局,更感興趣,更加留心,更容易調動情感,從而形成深刻的記憶。
這遵循人的一般認知規律:由己及他,由小及大,由近及遠,由情及理。
愿每一位愛讀歷史的人,不論是從《史記》讀起,還是從《通鑒》讀起,都能讀出專屬于自己的心得體悟,殊途而同歸,達到通透澄明的境界。
來源:中華書局三全本微信公眾號
新媒體編輯: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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