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愛情,常常在熾熱的情感外層包裹著一層含蓄。千百年來,有情人不愿直言表白,總是借助詩詞歌賦來委婉傾訴心聲。
在信息泛濫的現代社會,通過文字試探彼此情誼的愛侶日漸稀少?;厥追喯荣t留下的情書,其中鮮見現代愛情的浮躁。
從魯迅與許廣平的通信《兩地書》中,我們可以窺見兩個在亂世中相互依偎、享受情意饋贈的幸運兒,那種纏綿悱惻的愛情之美。
初次相遇時,魯迅是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一名教師,而許廣平則是一個熱心好學、每次上課都坐在第一排的學生。講臺上的魯迅頭發粗硬、面孔冷峻、不茍言笑,衣服上多有補丁。
就是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老師,每次開口都能震懾住學生們。許廣平從未接觸過如此博學多才的人,也從未領略過這樣的文字魅力。
女學生們調侃說魯迅是“怪物,有似出喪時那乞丐的頭兒!”但魯迅并不生氣,繼續用幽默機智的話語點綴課堂,引得這群矜持的姑娘們哈哈大笑。
魯迅不知道,他無意間展露出的才華已經讓教室里這個圓臉女孩心生仰慕。然而,許廣平終究還是個羞澀的小姑娘,兩人在課堂外幾乎沒有交集,她只是每周翹首盼望著《中國小說史略》的課程,直到1925年3月11日這一天。
那天,北京女師大爆發了反對校長楊蔭榆的學潮,而許廣平正是學生自治會的重要成員。
眼看身邊的人在教育問題上爭論不休,她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對中國女子教育前途充滿迷茫。這時,她想到了課堂上的那盞明燈,于是提筆給魯迅寫了第一封信。
這封信內容簡潔,以談論時政為主,許廣平詢問了政界丑聞,并提出自己對高校教育弊病的不解和憤懣。這是一位剛踏入新社會的年輕女子內心真實而激烈的獨白。
信中,她稱呼魯迅為“魯迅先生”,措辭嚴謹恭敬,并署名為“受教的小學生”,謙虛仰慕之情溢于言表。而一向親切待人的魯迅很快回復了解答她疑惑,還禮貌地稱呼她為“廣平兄”,這一舉動令滿懷崇敬之情的小女生大為驚訝。
許廣平寫信給魯迅,是希望從他那里獲得一些安慰和指導。不曾料到,這位熱衷傳道授業解惑的大師,不僅耐心撫慰了她,還認真給予她作為同輩般平等對待。這極大鼓舞了許廣平,也拉開了他們美好姻緣序幕的一角帷幕。
收到回信后的許廣平特別欣喜,很快又提筆寄出了第二封信。在這封信中,她明顯將兩個人之間距離再次拉近。她稱呼魯迅為“吾師左右”,表達了對他的尊敬,同時也流露出小女生特有的小心思。
在正題之外,她還專門詢問為何被稱作“兄”,儼然一個沉浸在愛情中的刨根問底的小姑娘。她自稱“小學生許廣平”,這個“小”字,帶著幾分俏皮和撒嬌的意味。
有了第一次的書信往來,自然就有了更多深入的思想交流。許廣平聰慧過人,對待感情更是直率大膽,雖不失含蓄,卻也充滿新時代女性的勇氣。
她時常在信中稱自己為“小鬼”,并開玩笑說與魯迅之間的通信是在“從中搗亂”。這讓人忍俊不禁,也讓她那份熱情在言語間流露無遺。
到了第四封信,許廣平開始稱呼魯迅為“魯迅師”,關系又近了一層。這種試探性的親近,魯迅心知肚明,但并未拒絕。
彼時,他們依舊是師生關系,只是更加親密些。許廣平始終處于主動的一方,還曾撒嬌自稱“(以魯迅先生承認之名)小鬼許廣平”,顯得愈發親昵。
他們在這段師生情誼中,從未越界。然而,討論的話題卻從宏大的政治思想逐漸轉向私下生活。這點可以從他們的第十三次通信中窺見一斑。在這一封信里,許廣平洋溢著活潑的文字:
“‘尊府’居然探檢過了!歸來后的印象,是覺得熄滅了通紅的燈光,坐在那間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是時而聽雨聲淅瀝,時而窺月光清幽,當棗樹發葉結實的時候,則領略它微風振枝、熟果墜地,還有雞聲喔喔,四時不絕。晨夕之間,有時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大有趣味,其味如何,一一從縷縷煙草煙中曲折傳入無窮空際,升騰、分散……是消滅?是存在?”
她用心描繪著魯迅習以為常的生活環境,用少女獨特的視角記錄下這些細節,相信看到這些文字后,魯迅內心定會被溫暖所觸動。畢竟,他前半生壓抑欲望,可以算得上是“委屈”。
據郁達夫回憶,當年劉半農好奇為何冬天只穿單褲子的魯迅如此做,他誠懇回答:為了壓抑性欲。
這樣一個生活簡樸的人,對于自己的住所自然不會太上心。而如今,有一個愿意用心體會他生活樂趣的小姑娘,說不動心那是不可能的。
此后,兩人的關系突飛猛進,小小越過了曾經對談中的那層界限。
魯迅開始給許廣平起昵稱,如“害群之馬”、“少爺”;而許廣平也逐漸超越學生身份,以半真半假的口吻教導起他的日常生活,讓他“1.戒多飲酒;2.請少吸煙”。
盡管關系進一步加深,但魯迅仍未打破那層窗戶紙,而許廣平則顯得并不焦急,她再一次邁出了主動的一步。在愛情上,她一直都是積極主動,不像舊時代女性般矜持。
幼年時期,她曾有一段荒唐的娃娃親。父親將女兒視為財產,在醉酒后把她許配給鄉里的劣紳。
長大后,這門婚事令受過教育的新女性許廣平極為厭惡。不僅因為包辦婚姻本身,更因為她反對父親對自己人生規劃的不合理干涉。許廣平在年歲稍長之后,毅然決然地奔赴天津,開始追尋屬于自己的生活。
她的果敢和堅定,使得她不愿錯過任何一段心靈契合的情感。而此時的魯迅,卻因為種種復雜的顧慮而躊躇不前。
這段師生戀面臨重重困難:首先,魯迅比許廣平大了整整18歲;其次,他曾有過一次包辦婚姻,雖然早已名存實亡,但法律上依舊存在。如果他真的與許廣平結合,這些問題該如何解決?
魯迅在課堂上曾講述過勃朗寧筆下的一段愛情故事:一位年長的老師愛上了年輕的學生,但老師認為兩人年齡差距太大,不適合相戀。
魯迅也像那位老師一樣,因為各種現實問題,對愛情望而卻步。然而,許廣平引用了勃朗寧的詩句,“神未必這樣想”,揭示出她對這段感情的信心。
愛情在他們之間悄然萌芽,彼此心知肚明。面對許廣平直白的話語,魯迅只能支吾著說:“你理解得太深了?!?/p>
盡管愛情來得熱烈,人們還是要面對現實。無奈之下,魯迅提出與許廣平約定兩年內互不見面,各自工作,以檢驗彼此的真心。
于是,兩人在北方分別,各自南下。魯迅去了廈門大學任教,而許廣平則成為廣東省立女子學院的訓育主任。他們雖然不見面,但書信不斷。
許廣平常常寫道:“我可能無法遵守約定,會反抗?!弊掷镄虚g滿是思念,一個戀愛中的小女生形象躍然紙上,從中我們能看到戀愛中男女不同的表達方式。
在這段分離期間,他們依舊分享著各自生活。從旅途見聞到日常瑣事,無所不談,就像熱戀中的情侶一般話題不斷。
漸漸地,魯迅在信中開始向許廣平傾訴他的煩惱:“這里讓我不開心的是周圍那些無聊的人物。如果他們肯讓我獨自在房里看書倒也罷了,可偏偏總有人找上門來打擾……無人可談,所以把牢騷都發給你聽?!?/p>
與此同時,許廣平通過文字表達自己對愛情的不懈追求:“合法也好,不合法也罷,這都與我們無關,總之,我愛的就是風子!”她獨立又堅韌,對愛情充滿執著。
最終,在1927年的戰火中,他們搬到了上海。面對這一切,魯迅笑著對愛人宣告自己的“失敗”,舉起白旗說:“你贏了!” 許廣平只是微笑回應。
這份成功來自于她主動且隱忍的堅持。在確立關系之前,為避嫌,連外出都要帶第三人同住。但如今,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全靠許廣平成就了這份美好的結局。
熱戀中的魯迅如脫韁的小馬駒,在書信中更加放松。他寫道:“廣平兄,我是你的小白象呀!” 不再稱呼“廣平兄”,而是親昵地叫她“小刺猬”。
這位以犀利文字聞名的文豪,曾留下了一句動人的情話:"我寄給你的信,總要送往郵局,不喜歡放在街邊那綠色的郵筒中,我總疑心那里會慢一點。"這句話至今仍被人們廣為傳頌。
他們在上海開始了共同生活,兩年后,他們愛的結晶——小兒子周海嬰誕生。魯迅立刻化身慈父,親昵地稱兒子為"小紅象"。
為了讓丈夫能夠專心創作,許廣平辭去了手中的工作,全力打理家務,使魯迅沒有任何后顧之憂。這種默契和體貼,是魯迅一生的幸運。
在攜手走過十年的風雨后,魯迅寫下《芥子園畫譜》以表達對往日情懷的感慨:"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1936年10月19日,魯迅病逝。在生命最后一刻,他緊握著許廣平的手,滿懷關切地囑咐道:"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這種深情厚誼,讓人動容。
盡管如此,要許廣平輕易忘記愛人談何容易?在丈夫去世后,她將他的手稿整理編纂,用余生完成他未竟之事。
1946年,她在悲痛中寫下:"誰謂荼苦,或甘如飴,唯我寸心,先生庶知。"她不僅失去了一個伴侶,還失去了老師與知己,一個讓生活變得甜美的人。
對于丈夫另一位妻子朱安,許廣平也盡顯仁義。她遵循丈夫遺愿,堅持每月寄生活費給朱安長達十一年之久。
朱安邀請她一起居住北京,并表示愿意滿足她的一切條件。朱安自己也說:"大先生對我并不壞,許先生對我是極好的。"
作為妻子,許廣平無疑是盡職盡責的,她用一生詮釋了愛情的真諦。然而,在1968年,因為收藏魯迅書信書稿丟失引發急性心臟病,她撒手人寰。
人人都渴望純粹的愛情,但又有幾個人能像魯迅與許廣平一樣真正了解彼此,又忠貞不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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