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衛那些與生俱來的、獨屬于內心世界范疇的表達與感受,同樣很重要。」
“有沒有便宜大碗的韓國伴手禮,越難吃越好。”
一切都開始于這則充滿了“純恨”氣息的求助帖。
自然有不明覺厲的網友在評論區留下自己的疑問:“為啥要難吃的伴手禮啊?”
博主也很快給出了簡潔有力的回答。
(來自“純恨戰士”本人的解釋)
人在干壞事的時候果然是最不怕苦不怕累的。原帖的評論區中很快長出了上萬條評論,網友們化吃虧為力量,把自己購買特產時踩過的坑,都鍛造成了指向領導和同事們的利劍——
至今,“難吃伴手禮必吃榜”宇宙還在不斷擴展,從韓國、日本再到英國,越來越多的知名旅游目的地都成了網友們的潛在開發對象。
(“讓我品品”)
“前呼后擁”的打工人們似乎早就期待著這個主意的誕生。把向宿敵送人情的表面功夫,做成讓他們“有苦說不出”的局,頗有些“大仇得報”的暢快。
只是,這種暢快背后還是藏著些許“窩囊文學”的氣質。畢竟,僅憑這種“暗算”,當然沒辦法讓那些“作惡多端”的“仇敵”心甘情愿地低頭認錯。
但這種隱秘的反擊,或許確實能為打工人們帶來些什么:它釋放出被壓抑的攻擊性,幫人逃離工具化的預設,甚至可能短暫實現一下“倒反天罡”的夢想。
01 從Tiffany到伴手禮:“隱晦”的一體兩面
這種打工人的“窩囊反擊”,對網友們而言其實并不陌生。前段時間紅極一時的“Tiffany克領導佩戴攻略”,便有著和它相似的內核。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Tiffany品牌的飾品被網友們冠上了“克領導”的玄學功效。據說,只要打工人一戴上Tiffany,就能在幾個月內迅速擺脫領導的魔爪,形式包括但不限于工作調動、領導辭職、領導被裁、公司倒閉……
(“Tiffany念力宇宙”)
暫且不論這種玄學原理是否真的存在,打工人們確實借著自己手腕上的Tiffany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更重要的是,這種附帶發愿屬性的宣泄,很難被領導抓到把柄——畢竟,很少有人能斷言,下屬突然購入手鏈,是因為有修飾自己的需要,還是成了某種帶有娛樂性質的玄學的信徒。
而“Tiffany玄學”和“難吃伴手禮”最重要的共性就在于此:兩者都用一種足夠模糊的符號,將明晃晃指向上位者的敵意遮蓋起來。
而符號的真實含義只有下位者本人才知曉。即使上位者察覺到了冒犯,也沒有足夠合理的理由回擊這種隱晦的敵意。
此處的“上位者”,并不單指在職場地位上居于高位的領導們,有時也可包含身邊的同事。在一個下家難找、穩定性缺乏的職場,與同事公開沖突和與領導不睦一樣,都可能讓自己陷于風險之中。當沖突走向前臺后,暗中較勁的局面也許很快就會演變為進讒毀謗、抱團排擠,乃至摧毀一個普通打工人本該擁有的“平靜”生活。
因此,越是看重工作穩定、職場和睦的打工人,可能越不愿“不平則鳴”,而是不得不對同事們或玩忽職守、或熱衷爭功的行徑步步退讓,從而成為了職場生態中事實上的“下位者”。
( [美]詹姆斯·斯科特, 《弱者的武器》 )
而面對“槍打出頭鳥”的局面,“戴Tiffany”“送難吃伴手禮”這類隱晦的“窩囊反抗”,則成了這些打工人們最趁手的“武器”:它隱秘、安全,不會招致強力的報復,卻能用于發泄自己壓抑的不滿。
在這一點上,這些“窩囊反抗”便接近于斯科特所稱的“弱者的武器”:為對抗上層的過量索取,弱者們以各種形式做出消極回應,避免因直接對抗公開規則而付出代價。
但不同的是,打工人們并不能通過這些隱晦的對抗取得什么實際的“戰果”:弱者們可以通過開小差實打實地減少產量,動搖加諸他們身上的不合理索求。但打工人的Tiffany和伴手禮則既無穩定效果,也沒有清晰的反抗目標,更像是一種隨意的“游擊”。
(“窩囊反抗”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這種反抗的隱晦性既是祝福,也是詛咒。即使上位者們真的在這種反抗中感受到敵意,也難以厘清敵意的源頭和理由,更不必說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乃至放棄自己的優越地位。
此時,比起帶來現實中的改變,這種“窩囊反抗”產生的實際效果,更像是一遍遍地提醒打工人,自己所在的處境是何等弱勢:
領導依舊可以將意見相左的下屬寫進下一批裁員名單,同事也依舊可以以職場氛圍相要挾讓自己做個“忍人”;而上位者們的行為所帶來的困擾,卻依舊未能減少分毫。
02 不做無生命的齒輪”:奪回口與心
由此來看,以“Tiffany玄學”和“難吃伴手禮”為代表的隱晦反抗,所具備的精神意義似乎大于實際意義,其功能更像是幫助打工人完成情感宣泄,而非在現實世界中帶來什么改變。
不過,就此把“窩囊反抗”打成“精神勝利法”,恐怕也有失偏頗。在這種攻擊性的釋放中,打工人們或許確實得到了一些本屬于自己的東西——比如自我感受、自我表達的權利。
心理學可能會將這種“窩囊反抗”解讀成一種“被動攻擊”(passive-aggressive)。被動攻擊通常是指個體在面對自己不愿接受的外界要求時,以冷落、拖延等形式作間接抵抗,而非直接表達憤怒與攻擊性。
( 來源:bilibili@Psych2go中文站 )
促使人們進行被動攻擊的原因之一,是反抗外界要求的攻擊性不被允許從直接的、正常的渠道釋放出來。而對許多熱衷于“窩囊反抗”的打工人們而言,這的確是他們要面對的職場現實。
在效率至上的現代職場中,表達不滿、憤怒甚至攻擊性常常是一種不受歡迎的行為。在不少領導們看來,維持整體效率的最好辦法,就是科層制式的各司其職——領導負責決策,下屬負責執行。來自執行者的不同意見和抵制行為,則只會拖慢工作進度。
而深受職場、社會中效率文化熏陶的普通人,也總有自己的效率想要追求:或許是以最快的速度爬到職場上層,或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手頭的工作甩給同事。
于是,一些與他們共事的打工人不可避免地被異化為手段:一切行為最好都能符合他們的需求、提升他們的效率。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而展現攻擊性是不被鼓勵的——最好從一開始就不要感受到憤怒與不滿。
( 來源: bilibili@火然Fire )
對于表達攻擊性的行為,則有著許多用以回應的標簽:情緒化、不專業、不合群、斤斤計較……當個體被貼上了這樣的標簽,利用上位者優勢對其進行打壓也被賦予了合法性。
人在這一過程中被期望著失去表達、失去感受,可以像或大或小的機器中的齒輪、或是供人借力的階梯,唯獨不應是一個能辨冷暖、知甘苦的人。
但問題是,攻擊性和感受能力都是人作為主體存在于世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將其簡單“活埋”,意味著大量的痛苦與情感勞動。
心理學經常將攻擊性置于生命本能的層面進行討論;而在現實中引發這些攻擊性的不滿、憤怒等感受,則既來源于人與生俱來的天性,又構成幫助其獨立于外界、自由生活的主體性的基礎。
( 來源:項飆,吳琦, 《把自己作為方法》 )
而無論是“Tiffany玄學”還是“難吃伴手禮”,都是打工人們恢復主體性的嘗試。
盡管方式更加隱晦、曲折,主體本能中的攻擊性最終還是找到了出口;而攻擊性背后的、不同主體對于身邊環境的獨特感受與認知,也在行動中找到了立足之地。
也許這種“窩囊反抗”并沒能在現實世界的結構中制造出新的改變,但我們并不能就此認為這種抵抗微不足道:守衛那些與生俱來的、獨屬于內心世界范疇的表達與感受,同樣很重要。
03 短暫的翻轉:現實生長于話語中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們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待“窩囊反抗”,或許會發現:這種抵抗對現實生活可能并非毫無影響。
隨著網絡上關于“Tiffany玄學”“難吃伴手禮”的討論不斷增加,這些行為作為一個整體在現實語境中的含義終于變得明顯:對職場中的領導、同事們的不滿與敵意。
在巨量話語編織出的提示下,職場中的上位者們當然可能對這些潛在的隱晦反抗感到不快。但問題在于:作為個體行為,它們仍然足夠模糊,比起敵意展示,更像是個人愛好或無心之失。
缺乏具體、客觀的立足點,意味著他們難以像往常一樣,運用上位者優勢隔絕其他個體的感受與表達。
而為了尋找證據、消解不快,不斷反芻、審視“窩囊反抗”實際意義的行動,實際上又將他們導向了自己并不習慣的“闡釋性勞動”。
( 來源: [美]大衛·格雷伯, 《規則的悖論》 )
大衛·格雷伯指出,闡釋性勞動常常只是弱勢者的徭役。而在“窩囊反抗”的情境下,職場中的上位者開始卻大量進行闡釋性勞動。
此時,上下位者的關系短暫地顛倒過來:上位者要不斷審視自己的感受、控制自己的攻擊沖動、從事自己并不擅長的勞動,卻總也找不到理由來合理化自己的攻擊,來從這種狀態中解脫。
實際上,這只是將職場下位者所經歷的日常,以一種略微變形的方式投射在他們身上。
下位者體驗帶來的壓抑循環、網絡話語不間斷的提示,給職場上位者們少見地創造了審視自身行為的機會——若不改變自身,這種狀態將永不停止。
( 《年會不能停》。董事長在影片結尾處的決策轉向被不少網友評價為“科幻”)
誠然,這種蜂刺式的反抗帶來的影響常常微乎其微。到領導、同事們最終決定“痛改前非”時,發起“窩囊反抗”的打工人或許早已離開了公司。
但“窩囊反抗”最重要的價值在于:它在個體的行動遭到限制的情況下,仍然保留著一部分主體性;個體的攻擊性以抗爭的姿態,為自己找到了出口。
對攻擊性更包容的環境、更平等的職場關系,建立起來都尚需時日。而在那之前,打工人們仍然需要Tiffany、需要難吃的伴手禮,來保護自己的口與心不被奪走。
直到一個更加舒適、輕盈的未來到來。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參考資料:
[1][美]大衛·格雷伯, 《規則的悖論》
[2]Psych2go中文站, 《【心理防御機制】為什么有些人會被動攻擊? Why Are Some People Passive Aggressive》
[3]項飆,吳琦, 《把自己作為方法》
[4][美]詹姆斯·斯科特, 《弱者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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