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和我小姨,從我記事起就沒消停過。她們倆就像兩只斗雞,見面就掐,隔著電話都能吵起來。
"你小姨那人就是矯情!"我媽一邊剁著案板上的白菜,一邊數落,"當年要不是她搶了紡織廠那個名額,現在退休金多拿兩千的就是我了!"
我往嘴里塞了瓣橘子,含糊地說:"媽,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您還記著呢?"
"怎么不記?"我媽"咣"地一聲把菜刀拍在案板上,"她這輩子就愛跟我爭,連你爸當年都差點兒被她搶走......"
話說到一半,我媽突然住了口,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我識相地沒追問,心里卻門兒清——據說當年我爸先認識的是我媽,后來不知道怎么的,我小姨居然喜歡上他了......
這事兒在我們家是個禁忌話題,誰提誰倒霉。
"叮咚",門鈴響了。
我跑去開門,是我小姨站在門外,手里拎著個塑料袋。
"小雨啊,這是你上次說想吃的腌蘿卜,我特意多做了點。"小姨笑瞇瞇地把袋子遞給我,眼睛卻往屋里瞟,"你媽在家吧?"
"在廚房呢。"我側身讓她進來,小聲提醒,"剛還念叨您呢。"
小姨撇撇嘴,把外套掛好,徑直走向廚房。
我趕緊跟上去,生怕倆人又吵起來。
"姐,我給小雨帶了點腌蘿卜。"小姨站在廚房門口,語氣不咸不淡。
我媽頭都沒回:"放那兒吧,我們家不缺這點咸菜。"
"你!"小姨臉一下子漲紅了,"我好心好意......"
"好心?"我媽轉過身,手里還拿著菜刀,"上個月我腰疼讓你幫忙給小雨她爸送個東西到他廠里,你怎么說的?'沒空,要去跳舞'是吧?廣場舞比親姐夫還重要?"
小姨氣得直跺腳:"那天是我們舞蹈隊第一次參加電視臺節目錄制,我作為領隊,哪走得開?再說了,張建軍算哪門子姐夫?他自己還有車,不知道開車回家自己來拿......"
"林小梅!"我媽一聲暴喝,菜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寒光,"再怎么著,張建軍現在是我男人,哪有你這樣說他的?"
我趕緊沖上去擋在兩人中間:"停停停!小姨,我媽腰不好不能生氣;媽,小姨特意跑來送吃的,您別這樣。"
兩人同時哼了一聲,各自別過臉去。
這樣的場景我從小看到大,早就習以為常。
我常想,她倆上輩子一定是冤家,這輩子投胎做姐妹繼續斗。
小姨比我媽小三歲,今年五十五,單身離異,在她們小區門口開了家小吃店。她性格外向,愛說愛笑,跟誰都能聊上幾句。而我媽正好相反,內向固執,除了買菜幾乎不出門,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視和數落小姨。
"小雨,你評評理。"小姨拉著我坐到沙發上,"上周我店里水管壞了,找你爸來修,你媽知道后打電話罵了我半小時,說我是故意勾引她男人。這像話嗎?"
我媽在廚房里吼:"修水管用得著穿那么短的裙子嗎?五六十歲的人了,也不嫌害臊!"
"我那是工作服!店里熱你不知道嗎?"小姨氣得聲音都尖了,"林芳,你就是心理陰暗,看誰都像要搶你男人!"
我捂著臉嘆氣。這樣的對話我聽了二十多年,臺詞都能背下來了。
有時候我真好奇,她們年輕時到底發生了什么,能讓親姐妹恨成這樣?
"行了行了,"我站起身,"小姨,您今天來就為送腌蘿卜?"
小姨這才想起正事,從包里掏出一張紙:"差點忘了,下周我生日,在'福滿樓'訂了兩桌,你和你爸媽一定得來。"
我媽從廚房探出頭:"不去!"
"誰請你了?"小姨翻了個白眼,"我是請小雨和她爸。小雨,你必須來啊,我請了你最喜歡的那個魔術師。"
我正要答應,我媽沖出來一把搶過請柬撕成兩半:"林小梅你什么意思?挑撥我們家庭關系是吧?"
"你瘋了吧?"小姨跳起來,"我過個生日請外甥女吃飯怎么了?"
眼看戰爭又要升級,我趕緊把小姨往外推:"小姨小姨,咱們微信上說,我先送您下樓。"
關上門,我長舒一口氣。
回頭看見我媽站在客廳中央,手里還攥著撕碎的請柬,眼圈竟然有點紅。
"媽?"我小心翼翼地問,"您沒事吧?"
"沒事!"我媽把紙片扔進垃圾桶,"她就是故意的,明知道我不愛去人多的地方......"
我沒拆穿她的借口。
其實我知道,我媽不是不愛去人多的地方,她是害怕——害怕看到小姨身邊總是熱熱鬧鬧,而她自己除了我爸,幾乎沒什么朋友。
第二天上班時,我收到了小姨的微信:「小雨,昨天讓你為難了。生日宴我改在家里辦,就咱們幾個親人,你媽應該能接受吧?」
我回復:「小姨真好,我去勸勸我媽。」
剛放下手機,電話響了,是小姨小吃店的常客王阿姨打來的。
"小雨啊,你快來醫院,你小姨暈倒了!"
我腦子"嗡"的一聲,抓起包就往外跑。
路上給我媽打電話,響了七八聲她才接。
"媽,小姨暈倒送醫院了,我現在過去!"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我媽冷冰冰地說:"她身體那么好,能有什么事?估計又是裝病博同情。"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媽!小姨從來不裝病!"
"哼,她只有騙你!"我媽語氣里充滿譏諷,"行了,你要去就去吧,別耽誤我做飯。"
我掛掉電話,心里一陣發寒。
親妹妹進醫院了,她怎么能這么冷漠?
趕到醫院時,小姨已經醒了,正靠在病床上喝粥,臉色蒼白得嚇人。
"小姨!"我沖過去握住她的手,"怎么回事?醫生怎么說?"
隔壁床的阿姨插話:"醫生說要等檢查報告,不過......"她壓低聲音,"剛才我聽護士說,可能是肺上的問題。"
小姨勉強笑笑:"沒事,可能就是太累了。小雨,別告訴你媽,省得她又說我裝模作樣。"
我點點頭,心里卻難受得要命。
那天我一直陪小姨到晚上,各種檢查做了一遍又一遍。
臨走時,主治醫生把我叫到走廊。
"你是林小梅家屬?"
"我是她外甥女。"
醫生推了推眼鏡,表情凝重:"初步診斷是晚期肺癌,已經擴散了。具體情況還要等病理報告,但......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醫生,會不會......會不會搞錯了?小姨從來不抽煙啊!"
"肺癌不一定都是抽煙引起的。"醫生嘆了口氣,"從CT上看,情況不太樂觀,如果不治療的話,可能只剩三個月左右。"
三個月?我死死抓住墻壁,指甲都掐進了墻皮里。
怎么可能?小姨明明上周還在跳廣場舞,前天還給我做腌蘿卜......
走出醫院時天已經黑了,我站在路邊給家里打電話。
是我爸接的。
"爸,我媽呢?"
"在洗澡。怎么了?你小姨沒事吧?"
我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最后只說:"明天我回去再說。"
那晚我住在小姨家。她睡得不安穩,時不時咳嗽幾聲。
我躺在客房里,眼淚把枕頭浸濕了一大片。
腦海里全是我們在一起的畫面:小時候她帶我去游樂場,中學時我早戀她幫我打掩護,大學畢業典禮上她比誰都歡呼得大聲......
第二天一早,我紅腫著眼睛回到家。
我媽正在陽臺澆花,看到我這樣子,手里的噴壺"咣當"掉在地上。
"怎么了?真查出毛病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出來:"媽!小姨她......醫生說是肺癌晚期,可能只剩三個月了!"
我媽整個人僵在原地,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她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只是機械地搖著頭。
"不可能......"她終于擠出幾個字,"她那么健康,天天跳舞......"
我爸聞聲趕來,也被這個消息震住了。他扶著我媽坐下,問我具體情況。
我一邊哭一邊轉述醫生的話,說到"三個月"時,我媽突然站起來沖進臥室,"砰"地關上了門。
我和我爸面面相覷。
過了約莫半小時,我媽出來了,眼睛紅腫,但表情異常平靜。
"小雨,帶我去醫院。"她的聲音很輕,卻不容拒絕,"現在就去。"
路上我媽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攥著包帶,指節都泛白了。
到了病房門口,她突然停下,深吸一口氣才推門進去。
小姨正靠在床頭看電視,見到我們,驚訝得遙控器都掉了。
"姐?你怎么......"
我媽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前,一把抱住小姨,嚎啕大哭:"小梅啊......你怎么不早說......姐對不起你......"
小姨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我悄悄搖頭示意先別說話。
我媽哭得像個孩子,鼻涕眼淚全蹭在小姨病號服上。
"姐,你到底怎么了?"小姨輕輕拍著她的背,"我可能就是肺炎,醫生說了還要等報告......"
"你別騙我了!"我媽抬起頭,雙手捧著小姨的臉,"小雨都告訴我了......肺癌......三個月......"
小姨瞪大眼睛:"什么肺癌?誰說的?"
我這才意識到可能鬧烏龍了,趕緊把醫生叫來。
昨天給我傳話的那個醫生挺尷尬的,他說看片子初步懷疑是肺癌,后來找幾個專家一會診,發現他誤診的幾率很大,小姨可能就是得了比較嚴重的肺炎而已。不過最終結果還要看病理報告。
"所以......我沒得癌癥?"小姨眨著眼睛問。
醫生尷尬地點頭:"目前看只是比較嚴重的肺炎,需要住院治療兩周。"
我媽的表情從悲痛欲絕變成震驚,最后定格在一種奇怪的空白狀態。她慢慢松開小姨,后退兩步,一言不發地走出病房。
我追出去時,看見她靠在走廊墻上,雙手捂著臉,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以為她在哭,走近才發現——她在笑,那種如釋重負的、帶著淚的笑。
"媽?"
她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那天之后,我媽像變了個人。她每天一大早就去醫院,帶著自己熬的粥和小菜。
小姨說想吃城南的老字號豆腐腦,我媽轉了三趟公交車去買。更神奇的是,兩人居然不吵架了,整天有說有笑的,看得我目瞪口呆。
一周后病理報告出來,確認只是肺炎。
小姨出院那天,我媽忙前忙后地收拾東西,連小姨的內衣都疊得整整齊齊。
"姐,你最近吃錯藥了?"小姨半開玩笑地問,"對我這么好,我都不習慣了。"
我媽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輕聲說:"小梅,那天我以為你真的要......要走了......"她的聲音哽咽了,"我突然想起來,咱們都這個歲數了,吵吵鬧鬧一輩子,圖什么呢?"
小姨愣住了,眼圈慢慢紅了:"姐......"
"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嗎?"我媽繼續說,手上不停地理著衣物,"你總愛跟在我屁股后頭,'姐姐''姐姐'地叫。有一次你掉河里了,我衣服都沒脫就跳下去救你......"
小姨笑了,眼淚卻掉下來:"記得,回家咱倆都挨打了,因為我把你新裙子弄壞了。"
"那時候多好啊......"我媽嘆了口氣,"怎么就變成后來那樣了呢?"
我在門口聽著,鼻子發酸。原來她們都記得那些美好的時光,只是被歲月和誤會掩埋得太深了。
小姨搬回家后,我媽幾乎天天往她那兒跑。幫著打掃衛生、做飯,甚至還去小吃店幫忙招呼客人。
鄰居們都驚掉了下巴,紛紛問我:"你媽和你小姨和好了?"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直到有一天,我在小姨家廚房外,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姐,你實話告訴我,"小姨的聲音很輕,"如果那天我真的得了癌癥,你會怎么辦?"
沉默了很久,我媽才回答:"我會恨自己一輩子......恨為什么沒早點跟你和好,為什么浪費了那么多時間......"
"我也是。"小姨吸了吸鼻子,"姐,咱們以后別吵了行嗎?都這把年紀了......"
"嗯,不吵了。"
我悄悄退開,心里漲滿了說不出的溫暖。
一場誤診,竟解開了糾纏半生的心結。人生就是這么奇妙,有時候需要一場虛驚,才能讓我們看清什么是最重要的。
那天晚上,我們三人在小姨家吃飯。
我媽破天荒地夸小姨做的紅燒肉好吃,小姨則給我媽盛了滿滿一碗湯。看著她們互相夾菜的樣子,我突然明白,有些愛一直都在,只是被藏在了爭吵和倔強下面。
就像我媽常說的那句話:"親姐妹,打斷骨頭連著筋。"血濃于水,再怎么鬧,終究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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