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懸在半空,滿桌寂靜。
四十年對越作戰紀念聚會,熱氣蒸騰。我剛端起杯,鄰座那位頭發花白、肩章雖已卸下卻仍透著威嚴的老者突然起身,聲音洪亮穿透喧囂:“班長!這杯酒,我得先敬您!”
滿桌目光瞬間聚焦。有人低聲提醒:“老政委,您……” 他大手一揮,眼神落在我身上,無比鄭重:“在咱班長跟前,我永遠是新兵連那個小劉!班長,我干了!” 一仰脖,杯中酒涓滴不剩。
席間轟然。政委?班長?這巨大的身份落差,讓不明就里的戰友一時愕然。
那年新兵入營,寒風刺骨。團里塞給我三個兵:小王木訥,小劉莽撞,小李瘦弱得像根豆芽菜。連長拍我肩:“老班長,這幾個‘寶貝疙瘩’,看你的了!” 我牙根發酸,這擔子千斤重。
小劉尤其讓人頭疼。單兵戰術訓練,要求低姿匍匐穿越鐵絲網。他倒好,嫌地上泥濘砂石硌人,總想偷摸著直起點腰。
“劉國強!” 我一聲斷喝,他像受驚的兔子僵在原地。“你當靶子豎著好看?嫌臟?戰場上子彈可不嫌你臟!” 我聲如炸雷,整個訓練場瞬間死寂。他臉漲得通紅,倔強地瞪著我,眼眶里水光直打轉。
那天收操號響過很久,我折返取落下的腰帶,赫然發現戰術場那頭,一個身影還在泥水里拼命地爬。正是小劉!手肘處的迷彩服已磨破,滲著淡淡的血印子。他咬著牙,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低吼,一遍又一遍,仿佛跟那冰冷的鐵絲網和滿地碎石有血海深仇。昏黃的光打在他滿是泥漿和汗水的側臉上,那執拗的狠勁,讓我心頭猛地一震。
熄燈號吹過,我揣上連隊衛生員給的碘伏和紗布,輕輕推開他們宿舍門。小王和小李已鼾聲輕起,只有小劉床鋪那兒還亮著微弱的手電光。他正齜牙咧嘴地給自己磨破的手肘上藥。
“班長?”他慌忙想藏起藥瓶。
“別動。” 我拿過紗布,沾上碘伏。藥水觸到傷口,他疼得倒吸涼氣,身體繃緊,卻硬是沒哼出聲。
“白天……吼你,重了。” 我手下動作放得更輕。
黑暗中,他沉默了片刻,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哽咽:“班長,是我孬……我給您丟人了。我保證,往后再也不當慫包軟蛋!” 那聲音里憋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兒。
日子在嘹亮的口號與枯燥的重復中飛逝。小王心細如發,文書工作井井有條;小李爆發力驚人,五公里全連拔尖;小劉的戰術動作,終于帶出了那股子不要命的狠辣利落。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幾年后,我脫下軍裝。小王(王建業)扎根部隊,一步一個腳印;小劉(劉國強)軍校深造,前途光明;小李(李衛民)則選擇回到他熱戀的家鄉土地。
時光奔涌,沖不散生死淬煉的情誼。這些年戰友聚會,無論他們各自走到了哪一步,王建業、劉國強、李衛民——我永遠直呼其名。一聲聲“班長”,也永遠是他們對我最自然、最鄭重的稱呼。
這次盛大的四十周年聚會,將星云集。當年的小王,已是正師職退休;小劉,正是開頭那位敬酒的老政委,堂堂正團職轉業干部;小李呢,在家鄉從基層干起,當過副縣長,如今也安穩退休。
席間敬酒,秩序井然。輪到王建業,這位曾經的師首長端著杯徑直朝我走來,笑容真誠:“班長,沒有您當年在泥地里摳我們的戰術動作,沒有您熄燈后給國強包扎傷口,哪有我們的今天?這杯,敬老班長!” 話音未落,李衛民也舉杯站起:“班長,當年五公里我跑不動,是您在我背包里偷偷塞磚頭加練,罵我‘李衛民你是不是個男人’!這罵,我一輩子記著好!” 三人相視大笑,酒杯清脆地碰在一起,那聲“班長”喊得震天響,蓋過了全場的喧嘩。
宴席將散,劉政委拉著我去合影。曾經的新兵蛋子,如今氣度沉穩。閃光燈亮起前,他忽然側頭,壓低聲音,只有我能聽見:“老班長,當年訓練場您吼我那嗓子……真他娘的提神!一輩子忘不了!” 說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用力攬住我的肩膀。
那一刻,什么師職、團職、縣長,通通煙消云散。鏡頭里,只有兩個肩膀挨著肩膀的老兵,笑容坦蕩,眼底映著歲月無法磨滅的光。
軍裝終會脫下,番號或成歷史。唯有那一聲穿越了泥濘、汗水甚至硝煙,淬煉得無比純粹的“班長”,是永不褪色的軍功章,沉甸甸地掛在歲月的胸膛上,證明著有些東西,比任何職銜都恒久,都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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