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當地時間6月13日凌晨4時,華語文壇著名詩人鄭愁予在美國去世,終年92歲。鄭愁予本名鄭文韜,1933年出生于山東濟南,歷任《創世紀》詩刊編輯、東海大學外文系講師及臺北藝術大學教授。著名紀錄片人陳傳興(《掬水月在手》導演),曾創作關于鄭愁予的作品《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讓我們用五行缺水的一篇影評作品,紀念這位“浪子詩人”。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鄭愁予《錯誤》
《如霧起時》: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
依舊是漂泊,依舊是流浪,依舊是詩歌,即使面對自然之河朗誦他的詩作,即使是在墓園里沉思離別和死亡,對于鄭愁予來說,一生的輾轉終究無法避開世界的煩擾,終究無法逃脫社會的糾葛,遠離大陸,新詩論戰,以及后來美國的生活,他看見了太多的憂郁與痛苦,聽見了太多的呼喊和哭泣,而最后回首而望,詩歌仿佛就像是自己基督徒的身份一樣,需要尋求的是一種心靈的庇護。
“那么波動 那么波動后的無助”就像是對于人生的一個注解,戰亂年代從北京輾轉到臺灣是一次波動,在臺灣港務局做職員眼見著大海的翻滾是一次波動,而居于美國開展“保釣”運動而被列入黑名單是一次波動,無數次的波動,是上下顛簸,是內外交困,是前后曲折,也似乎在自己的詩歌世界里,才能看見一份孤獨,一個自我,一種歸宿,就像最經典的詩歌《錯誤》里寫到的一樣: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不論是《九歌》中“目眇眇兮愁予”的哀怨,還是辛棄疾“江明正愁余,山深聞鷓鴣”的沉思,取筆名為“愁予”是一種對自我的觀照,是返回內心的開始。離開北京,輾轉新竹,便是一個真正的過客,一切都是陌生,一切也都要從頭開始。但是這并非是全部,從原名鄭文韜到筆名青盧,再到“鄭愁予”,人生之路在最后對自我的定義中重新開始,這不是對過去的拋棄,也不是對紛擾的否定,而是成為深藏在內心的記憶,而重新開始的路,是一個出發的起點——1951年,鄭愁予第一次以這個筆名在《新詩周刊》上發表了詩歌《老水手》:“
我們讀不出/這些詩句/但我們聽的見/這里面有隱隱的/憂郁與哭泣。”讀不出卻聽得見,對于鄭愁予來說,是外向現實和內心世界的矛盾,是一種重新選擇的無奈。
從《老水手》開始,鄭愁予開始了漂泊人生的詩歌創作,而其實在這些詩句里也總是能聽到那些”憂郁與哭泣“,隱隱地傳來。在東門的新竹國小念書,在東山路的新竹中學學習,經過充滿運動精神和人文精神的校長“陶冶”,憂郁和哭泣或者也轉化為一種力量,一種汲取中國古典意境的力量,一種表達內心向往的力量,一種返回而超越自身的力量。
50年代的臺灣,現代詩從萌芽到實踐,從實踐到論戰,鄭愁予幾乎都是見證者和參與者。《藍星詩刊》創刊,《現代詩》季刊創刊,藍星詩社成立,隨著紀弦、覃子豪、鐘鼎文、痖弦、余光中、葉泥等一大批詩人的活躍和努力,臺灣詩壇出現了繁榮,“我們看到紀弦身上發燙,這是一種發瘋的狀態,是激情的燃燒。”在1953年前后,在中山北路有覃子豪的藍星文藝沙龍聚會,濟南路有紀弦的現代詩社,而在漳州街則有葉泥的詩人秘密會所,而這個會所也被稱為現代詩支部,現代詩的藏經樓。
那時的鄭愁予住在基隆,一到周末,鄭愁予總要從基隆到這個秘密會所,和大家一起暢談詩歌,一起交流分享創作心得。由于鄭愁予的詩歌深得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特別是在用韻方面獨樹一幟,所以總會引起大家的關注。
痖弦說鄭愁予的詩韻“有很足的能量,很有音樂感”,葉泥分析那首《錯誤》說是像一根繩子套在了每一個讀者身上,當讀到“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的時候,繩子會猛然拉緊,似乎再也無法拿掉。詩歌之于鄭愁予,就是那個時代照亮自己的那盞明燈,“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黃昏里掛起一盞燈”,所以當“命運垂在頸間的駱駝”到來,當“寂寞含在眼里的旅客”打來,看見這掛起的明燈,都像在曠野里找到了一個“朦朧的家”。但是朦朧里盡管有微笑,但是這也只是一個“野店”,一個暫時的歸宿,對于遠行的人來說,似乎也總要“交換流浪的方向”。
流浪,似乎成為鄭愁予內心無法消除的憂傷,交換流浪的方向,是陌生的旅途,卻還是沒有最終的歸宿。之后藍星詩社和現代詩社發生關于詩歌的論戰,是傳統還是革新,是縱的繼承還是橫的移植,不管是實戰還是論述,鄭愁予似乎一直是其中重要的戰將,《新詩再革命——戰斗的第四年》是鄭愁予對于這場論戰的觀點,雖說大家還是朋友,還是對于詩歌的熱愛,論戰最后多少參雜了個人情感。而隨著覃子豪的逝世,隨著言曦發表新詩末世論和詩亡論之后,第二次現代詩論戰卻仿佛是一個預言,臺灣現代詩潮進入了冰河期,一大批詩人擱筆,而那些詩刊也紛紛停刊,1965年這一年,包括《藍星詩刊》、《現代詩》和《文星》雜志等走上了自己的終結之路。
這是一場詩歌的戰爭,最后的結果也是“死傷”,而見證了現代詩命運的鄭愁予仿佛也無法遠離濃重的硝煙。
在詩歌之外,身為港務局的職員,也見證了另一場戰爭。金門的翟山坑道里的巖壁上仿佛留存著戰斗的痕跡,而在這里,鄭愁予看見了“戰爭和美學”,看見了死亡和痛苦,《山外書》里的那種憂傷,《草生原》中的蒼老人生,《革命的衣缽》中的斑斑血跡,詩歌世界里其實只有炮聲隆隆,只有巖壁上無名之木的支撐,而在大海之上,所有的漂泊都像找不到最終的方向,1953年的《賦別》中他寫道: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1954年的《船長的獨步》中他寫道:
“熱帶的海面如鏡如冰/若非夜鳥翅聲的驚醒/船長,你必向北方的故鄉滑去……”
太多的波浪,太多的暗流,太多的無助,對于鄭愁予來說,似乎從來不曾離開過這“生死一線”,無論是新詩的論戰,還是金門變局,他始終站在前沿,而其實這樣的人生位置也使得他在“交換流浪的方向”中無法尋找到一個歸宿。當“消失的詩所”成為時代的一個事件時,鄭愁予終于開始了另一個方向的遠行,1968年,鄭愁予接受作家聶華苓的邀請,進入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班研究,獲得藝術碩士學位,愛荷華肥如油膏的沃土、大道直如發的公路,以及長空的飛雪和飄蕩的鐘聲,給他帶來了新的詩歌靈感。而在兩年之后的1970年,由臺灣留美學生發起“保釣運動”中,一向關心“人類狀態”的鄭愁予被選為“保釣運動”主席,而在當時的戒嚴年代,他被臺灣列入黑名單,此后要回臺就困難重重。
鄭愁予似乎一直站在政治的風口浪尖,而最后也是因為對陳水扁失望而選擇落籍金門,這種種的變故,對于鄭愁予來說,卻也成為心中永遠的遺憾,在《在溫暖的土壤上跪出兩個窩》里,他寫道:
“黑土啊/我捧起一捧/緊握/像在夢里握住/遠方親人的手。”只在夢中緊握,遠方其實是虛幻的,所以達達的馬蹄聲總是響在鄭愁予的心里,多年前的錯誤,仿佛注解著一生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詩歌呢?還在,在他的紙上,在他心里,“什么樣的戰爭還在進行著?”除了政治,除了隔離,似乎任何的戰爭都在內心深處成為無法擺脫的噩夢,在愛荷華,在耶魯,在美國,在異域,鄭愁予從事翻譯,從事寫作,和聶華岑合作,拜訪張充和,他寫出“人口:零”的《獨樹屯》的荒蕪,他寫出了《書齋生活》里蜘蛛的寂寞,沒有再發表詩歌,卻只是保存在內心深處,一種過客的生活,似乎永在成為歸人的路上,永在抵達終點的路上。
當夫人無限深情地說,越老感情越濃,當女兒定居美國流利地講著英語,當子孫滿堂的世界里享受天倫,當兒子以父親為自豪,并用英文說:“父親對我的養育方式,讓我并不覺得自己是過客或者異鄉人,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我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感到很自在。”對于鄭愁予來說, 不是要去消除“錯誤”,而是把錯誤變成人生的一種財富,即使回到臺灣后重新參與現代詩的復刊,即使兩次大陸之行只為破冰,即使在鄭成功的族譜中找到了自己的根,但是在過客的世界里,依然是“目眇眇兮愁予”的哀怨,依然是“達達的馬蹄聲”的破碎感。
“I can't move mountains,but I can make lights.” 這是聶華岑丈夫Paul Engel的墓志銘,他站在目前,對已經淚流的聶華岑說:“Engel是天使的意思,他在天上看著我們笑呢。”那看著的是一盞照耀生者的燈,就像“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黃昏里掛起一盞燈”,對于鄭愁予來說,內心的明燈總是照亮自己的人生,無論是錯誤,還是戰爭,無論是別離還是回歸,那擦亮火柴的一瞬間,光總會照耀到自己,在水中焚燒的稿子緩緩流淌,也仿佛是燃起的希望。而當最后的得得馬蹄聲響起的時候,東風真的不來,三月的柳絮真的不飛,“打江南走過”的詩人騎著異域的馬,慢慢消失在草坪之上。
導演: 陳傳興
編劇: 陳傳興
主演: 鄭愁予
類型: 紀錄片
制片國家/地區: 中國臺灣
語言: 漢語普通話
片長: 90分鐘
又名: Port of Mists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且聽那宇宙的游子,在夢土上為你朗讀――
《如霧起時》以鄭愁予同名詩作為向導,從已然失落的第一本詩集,切入詩人的生命。曾在港口工作、熟稔于水手與離別,煮酒焚葉星座聚首的燙熱年代,到愛荷華時期的沖激,以及任教于耶魯后的靜定與博觀,他始終守著這美的行業,高高舉起風燈,在世界的臉上鑲嵌光影。
作者:五行缺水
編輯:張勞動
凹凸鏡DOC
ID:pjw-document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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