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集·白石灘
王維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裴迪
跂石復(fù)臨水,弄波情未極。
日下川上寒,浮云澹無色。
輞川谷中有水流經(jīng)石灘,白石累累鋪于水底,水紋輕顫時,那些石頭便顯出玉的質(zhì)地。清淺白石灘——淺的不只是溪水,更是澄澈見底的時光。水底白石,原是天地間的老客,詩經(jīng)里唱過“揚(yáng)之水,白石粼粼”,千年后,石頭仍靜臥在此,人卻換了幾世。水波流過石面,把月色揉碎成銀屑,沉在石縫間,仿佛時間在此凝固成一種透明之物。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綠蒲叢生灘畔,葉片修長如劍,卻無鋒芒,只在月光下泛出溫潤的綠意。蒲草將堪滿握時,便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山民采蒲編席,采葦絮衣,草木亦有了生計(jì)的溫度。王維立在水邊,見蒲葉在月下舒展如綠綢,便知物性自有其自在處。蒲草不知何為禪,卻活得比人更通透;白石不懂何為詩,卻比詩句更永恒。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月出東山時,灘水忽化作流動的光帶。月光本是虛空,照徹溪石卻令萬物顯形:水因月而清,石因月而白,蒲因月而綠。暗處綠即隱為墨色,唯有月明如晝時,那綠才飽滿得幾乎要滴落。此夜月輪圓滿,清輝如雪崩般傾瀉灘上,連蒲草葉脈都清晰可數(shù)。月是天空之眼,也是心靈之鏡——它不言語,卻讓俯身臨水者看見自己眉目間的塵埃,亦看見溪流深處那些被日光遮蔽的真相。
人影自兩岸茅舍中浮出。家住水東的女子挽著竹籃走向西岸,水西的少女赤足踏過卵石往東行。她們在灘中央相遇,浣衣聲、笑語聲、水花濺落聲,如碎玉般撒在溪面上。月光平等地照著她們的發(fā)髻與肩頭,將勞作的身影繪成流動的剪影。此刻浣紗非為效顰西子,乃是山民與明月訂下的契約——趁著天地通明時,把煙火日子過成詩行。
跂石復(fù)臨水,弄波情未極。
日下川上寒,浮云澹無色。
上游石磯處,裴迪俯身撩起一捧溪水。水珠從指縫漏下時,日光正沉入西山。他看的是漣漪里變幻的云影,是水草間倏忽閃過的銀鱗。跂石復(fù)臨水,弄波情未極——人與水的嬉戲,原是稚子般的天真。待暮色四合,寒霧自水面升起,浮云在倒影中淡成水墨痕。此間沒有王維的素月分輝,卻有另一種領(lǐng)悟:日光下的溪流如琉璃,暮色中的寒波似玄鏡。朝堂的紛擾在清波里浮沉片刻,終究化作了泡沫。
二人各守一隅,同對一灘流水。王維靜觀月下蒲草,如觀本心;裴迪指間流水滴瀝,似數(shù)念珠。石灘是禪床,流水是誦經(jīng)聲——不必談空說有,不必蒲團(tuán)趺坐。行住坐臥皆是修行,白石為證,清波可鑒。
輞川的魔性在晝夜交替時顯現(xiàn)。日光下溪流如金屑跳躍,是裴迪的浮生游戲場;月升后灘水成銀鏡,照見王維心中的澄明宇宙。同一片白石上,日光曬暖的余溫未散,月光已覆上清冷的光暈。灘水從未選擇成為金或銀,它只是存在著,映照所有投向它的目光。
當(dāng)浣紗女消失在柴扉后,當(dāng)月輪沉入西山,唯余白石裸在晨曦中。石上水痕是月光最后的吻痕,蒲草上露珠是星辰凝固的淚滴。輞川的石頭記取了一切:弄波人的指溫,浣紗女的倒影,觀照者的呼吸。這些瞬間如蒲草般向虛空生長,又終將湮滅。唯有石頭守在此處,成為時間的刻度,提醒著后來者——此間并無永恒桃源,只有當(dāng)下澄明之心。
月下觀照者靜立灘畔,忽覺自己也是一塊白石。肉身會風(fēng)化,詩稿會朽爛,但此刻的澄明如月印千江,在永恒之流中截住了一個透亮的切片。輞川二十景終將荒蕪,而人心中自有不滅的白石灘:水清淺足以滌塵,石素白足可銘心,月光明照見性靈。縱使王裴身影消散在唐時的煙水里,那輪月仍在今夜照臨我窗——原來萬物皆可老去,唯當(dāng)下映照之心光,與亙古清輝同輝。
人在山間臨水,恍然徹悟:月升月落本是尋常,然心若無掛礙,暮色寒波亦泛光明;身在朝堂市井,只要胸中有白石澄明,何處不是生命的輞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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