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詩歌的版圖上，曾凡華以其獨特的“溆浦敘事”構建了一個既地域又普世的精神場域。《家鄉人物白描（組詩）》以五首人物詩為經緯，在屈原流放地的文化土壤上，織就了一幅充滿巫楚氣息的現代浮世繪。這組詩作絕非簡單的人物速寫，而是通過詩性白描的敘事策略，在個體命運與歷史洪流的碰撞中，呈現出湘西溆浦這片土地的精神密碼。

白描作為中國古典藝術的精髓，在曾凡華筆下獲得了現代性的轉化。詩人摒棄了繁復的修辭堆砌，以近乎粗糲的筆觸勾勒人物輪廓，卻在留白處暗藏驚雷。《表姐》中“嫵媚如狐/妖艷如蛇”的起筆，六個字便刻畫出被鄉野倫理妖魔化的女性形象。而“把那個‘砍腦殼’橈子手/‘種’的‘野瓜’/摔得稀爛”這樣帶著泥土腥氣的方言表達，不僅還原了溆浦方言的韻律感，更在看似粗鄙的敘述中完成了對封建倫理的尖銳解構。這種白描不是技法的貧乏，恰是敘事的克制——詩人將激烈的情感潛藏在平靜的敘述之下，如《寄娘》中“彈花聲清脆悅耳/有一種高山流水的琴韻”，在棉弓的震顫與塔樓的倒塌之間，歷史暴力被轉化為詩意的隱喻。

組詩呈現出鮮明的復調敘事特征。每個人物都承載著多重聲音的對話：《表姐》中民間傳說與詩人私語的交織，《聰明伢兒》里抗日宣傳與《國殤》吟誦的共鳴，《寶慶佬》內《曾文正公家書》與狂草《國殤》的并置。這種復調不僅體現在文本層面，更構成了歷史記憶的多元闡釋。在《寄娘》中，護邑塔的倒塌既是具體的地方事件，又暗喻著傳統秩序的崩解；彈棉花的弓既是謀生工具，又化作“箜篌”這一文化符號，在“高山流水”的典故中與士大夫精神遙相呼應。詩人通過這種敘事策略，使地域經驗升華為具有普遍意義的人類處境思考。

屈原作為溆浦最重要的文化符碼，在組詩中既是精神坐標又是對話對象。《表姐》中“解開了屈原與漁夫對話的/哲學謎團”的表述，將龍舟競渡的民間儀式與《楚辭》的哲學追問并置；《聰明伢兒》在戰壕里誦讀《國殤》的場景，使抗戰記憶與楚辭精神形成跨時空對話。這種互文不是簡單的文化貼標，而是通過當代平民與古典詩人的精神共鳴，構建起溆浦的文化血脈。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對屈原的致敬始終帶著現代性的解構——表姐用“野性”顛覆了儒家倫理，寄娘的丈夫以“彈棉花的弓”消解了士大夫的高雅趣味，這種既傳承又背叛的姿態，恰是組詩最具當代性的精神維度。

在人物塑造上，曾凡華創造了系列“邊緣圣徒”形象。這些被歷史遺忘的小人物，卻以非常態的生命形式閃耀著神性光芒：表姐以生命激活“一江死水”，寄娘的丈夫在棉弓聲中見證歷史變遷，聰明伢兒用殘缺的身體守護文化火種，寶慶佬以狂草祭奠無名烈士，滿叔則在情愛幻滅中保持尊嚴。這些人物共同構成了溆浦的精神星座，他們的“不正常”恰恰照見了時代的某種病相。詩人采用特別的書寫策略，在《滿叔》中尤其明顯——那個“走過桃花運”的農會委員，其悲劇不僅在于愛情幻滅，更在于理想與人性欲望的沖突。這種對歷史小人物的詩學正名，使組詩具有了厚重的倫理重量。

組詩的語言實驗呈現出“文白相生”的特質。詩人巧妙糅合文言句法（“使之有了女人的曲線/有了熱血的波瀾”）、方言詞匯（“砍腦殼”“山旮旯”）、現代詩語（“復蘇了詩的靈感”），形成獨特的語言肌理。在《寶慶佬》中，“父親文文弱弱/不僅能整段整段地背誦《曾文正公家書》/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這樣的散文化敘述，與后文“狂草的《國殤》”形成雅俗張力，完整呈現了一個傳統文人在時代劇變中的精神肖像。這種語言策略既保證了詩歌的地域質感，又突破了地域限制，使溆浦經驗獲得普遍可闡釋性。

在結構藝術上，五首詩作形成有機的敘事生態系統。《表姐》的巫性、《寄娘》的歷史感、《聰明伢兒》的文化傳承、《寶慶佬》的移民視角、《滿叔》的情愛悲劇，共同構成了溆浦的精神地形圖。每首詩獨立成章又相互映照，如《表姐》中的“雄黃酒”與《寶慶佬》中的“喇叭筒”形成的對話，《聰明伢兒》的“兩顆‘卵子’”與《滿叔》的“終身未娶”構成男性創傷的復調敘述。這種結構不是機械組合，而是遵循著情感邏輯的有機生長。

《家鄉人物白描（組詩）》的現代性意義，在于它提供了地域書寫的范式轉換。詩人既深入溆浦的文化骨髓，又保持必要的審美距離，使組詩既不是獵奇式的民俗展覽，也不是抽象的文化符號堆砌。在《表姐》的結尾，“是她給故鄉晴耕雨讀的儒家日子/添了一點‘野’/撒了一點‘鹽’”的表述，精準捕捉了地域書寫的本質——不是對傳統的簡單復刻，而是以現代意識重新激活傳統。這種創作姿態，對中國當代詩歌如何處理地域性與現代性的關系，提供了重要啟示。

在當代語境中，曾凡華這組詩作猶如用語言雕刻的紀念碑。那些被宏大敘事遺忘的小人物，在詩行間獲得永生；那些即將消散的方言、習俗、記憶，通過詩歌的煉金術轉化為永恒的精神遺產。這或許正是組詩最動人的力量——它讓我們相信，在今天，那些邊緣的、破碎的生命故事，依然值得用精粹的詩語來銘刻。

原標題：《詩性白描的眾生相——論曾凡華《家鄉人物白描（組詩）》的敘事策略與精神維度》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郭影

來源：作者：胡紅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