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駝鈴搖碎大漠的岑寂,我踏上了鳴沙山的脊梁。夕陽熔金,潑灑在無垠的沙丘之上,每一粒沙都仿佛被點(diǎn)燃,蒸騰著灼目的光焰。沙丘的曲線溫婉又鋒利,如同凝固的金色波浪,又似沉睡巨獸起伏的脊背。風(fēng)在沙壑間游走,發(fā)出低沉而持續(xù)的嗚咽,那是鳴沙山亙古的嘆息,是大地胸腔里回蕩的古老歌謠,裹挾著西域的蒼茫與孤寂,直直灌入我的耳鼓,敲打著每一根緊繃的心弦。
牽駝的是個沉默寡言的老者,喚作馬爺。他臉上的溝壑比沙丘的紋路更深,眼神如同被風(fēng)沙打磨了千年的礫石,沉靜而粗糲。他粗糙的手掌輕輕拍打著身下老駝溫順的脖頸,那駱駝溫順地跪下前蹄,龐大的身軀俯臥在滾燙的沙地上,如同向這片金色海洋致以最虔誠的跪拜禮。我笨拙地攀上駝峰之間,隨著它一起一伏的穩(wěn)健步伐,緩緩沉入沙海的腹地。每一次顛簸,都仿佛離塵世的喧囂更遠(yuǎn)一步,離大地古老的心跳更近一分。沙粒在駝蹄下發(fā)出細(xì)碎而干燥的摩擦聲,如同大地沉默的絮語,又似時間在指縫間無情流走的聲響。
就在視野被單調(diào)的金黃幾乎徹底吞噬的剎那,一片驚心動魄的碧綠,如同上蒼不慎遺落的一滴翡翠淚珠,猝然撞入眼簾!月牙泉!它靜臥在鳴沙山環(huán)抱的臂彎里,那彎新月的形狀如此完美,泉水清冽澄澈,倒映著天空燃燒的晚霞和沙丘金色的輪廓。泉邊叢生的蘆葦在風(fēng)中簌簌低語,幾株老柳垂著柔韌的枝條,輕拂水面,漾開圈圈細(xì)微的漣漪。這碧水與周遭無垠的死亡之黃形成驚心動魄的對照——一邊是生命甘冽的吟唱,一邊是死亡廣袤的靜默。這孑然的清泉,竟在流沙的虎視眈眈下,安然存在了千年萬年!它像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一個被風(fēng)沙遺忘的溫柔夢境,固執(zhí)地鑲嵌在大漠冷酷的胸膛之上。
暮色漸濃,夕陽的余燼在天邊燒得愈發(fā)熾烈。馬爺在泉邊一塊被歲月摩挲得光滑溫潤的大石旁坐下,掏出腰間油亮的舊皮囊,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口。他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fù)崦硐履菈K圓石,粗糙的指腹劃過石面上幾道深深淺淺、早已模糊的刻痕,目光卻投向泉水深處,仿佛穿透了粼粼波光,沉入了某個幽暗的過往。
“這泉子,是菩薩掉的一滴淚。”他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著粗礪的巖石,每一個字都帶著沙礫的重量,“也是……也是苦命人心里流不干的念想。”他渾濁的眼中,驟然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水汽,在夕陽的殘照里閃動著破碎的光。
他緩緩講述起一個被風(fēng)沙半掩的故事。許多年前,同樣是一個血色的黃昏,一支疲憊不堪的駝隊(duì)掙扎著抵達(dá)泉邊。隊(duì)伍里有個年輕婦人,懷抱襁褓,那嬰孩已因饑渴和病痛,哭聲微弱如游絲。她的丈夫,一個同樣年輕的漢子,不顧眾人勸阻,執(zhí)意要攀上最高的沙峰,去為妻兒尋找傳說中沙海深處能治百病的“響沙之藥”——那不過是絕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出發(fā)前,在泉邊這塊大石上,用隨身的短刀,深深地、一筆一劃地刻下了一個名字——“云娘”,那是他妻子的閨名。他回望妻兒最后一眼,眼神里是孤注一擲的決絕,隨即轉(zhuǎn)身,高大的身影迅速被金色的沙丘吞噬,如同投入了燃燒的熔爐。泉邊,只留下那婦人抱著氣息奄奄的嬰兒,對著刻痕,無聲地淌淚。那淚珠滾落,融入清冽的泉水中,竟連一絲漣漪也未曾驚起。
“后來呢?”我的喉嚨干澀發(fā)緊,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窒息。
馬爺沉默了。他緩緩低下頭,抓起一把腳下溫?zé)岬募?xì)沙,任其從指縫間無聲地滑落,如同流逝的歲月,如同無法挽回的生命。他沒有回答,只是用力抹了一把臉,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絕望,仿佛要擦去那沉重的記憶和刻骨的哀傷。風(fēng)驟然大了,掠過鳴沙山的脊線,發(fā)出尖銳凄厲的呼嘯,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沙粒的碰撞中齊聲悲鳴。泉邊的蘆葦劇烈地?fù)u晃,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像在應(yīng)和著這天地間無邊的悲慟。那個叫“云娘”的名字,連同那個消失在沙海深處的背影,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灼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這汪清泉,原來不僅映照著天空的流云,更沉淀著無數(shù)生離死別、永世不得相見的苦淚。那石上的刻痕,是嵌入大漠肌骨的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夜色如墨,終于徹底浸染了天穹。我謝絕了馬爺?shù)呐惆椋?dú)自坐在那塊刻著名字的圓石旁。月光清冷如練,無聲地傾瀉下來,將鳴沙山起伏的沙丘鍍上一層流動的水銀。白日里灼熱逼人的沙海,此刻呈現(xiàn)出一種宏大而冰冷的溫柔。月牙泉則如同一面跌落人間的青銅古鏡,幽深、靜謐,完整地盛著一天璀璨的星河,也盛著千年不語的悲傷。泉水的涼意隔著薄薄的衣衫滲入肌膚,直抵心脾。我伸出手指,指尖輕輕觸碰石面上那早已被風(fēng)沙侵蝕得模糊的刻痕——“云娘”。指尖傳來的,是石頭亙古的冰涼,卻又仿佛帶著一絲無法言說的、穿越時空的溫?zé)嵊酄a。那名字的每一道筆畫,都像一把鈍刀,在我心上緩慢地切割。恍惚間,耳畔的風(fēng)聲竟似幻化成了當(dāng)年駝鈴的叮當(dāng),夾雜著婦人壓抑的啜泣和嬰兒微弱的啼哭,匯成一支凄絕的挽歌,在無垠的沙海間低徊不去。
我緩緩起身,捧起一掬清冽的泉水。月光下,掌中的水波微微蕩漾,映著天上疏朗的星子,也映著自己模糊而哀戚的面容。這水,曾映照過多少絕望的面孔,又曾撫慰過多少焦渴的靈魂?它沉靜地躺在這里,如同大地一只永不闔上的淚眼,默默見證著沙海之上所有匆忙的過客、所有沉重的悲歡與所有無言的湮滅。它不言不語,卻以自身的存在,訴說著時間也無法蒸發(fā)的巨大思念與無邊孤獨(dú)。那水中搖曳的星光,是無數(shù)未亡人眼中永遠(yuǎn)無法落下的淚光么?
夜深露重,寒意漸深。我裹緊衣衫,沿著沙脊緩緩上行。沙粒在腳下流動,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如同大地沉睡時均勻的呼吸。回首望去,月牙泉在深沉的夜色里,愈發(fā)像一彎遺世獨(dú)立的、瑩瑩生輝的玉玦,被鳴沙山巨大的金色臂彎溫柔地環(huán)護(hù)著。這清泉與流沙,生與死,短暫與永恒,竟在此處達(dá)成了驚心動魄的共生與對峙。它靜臥于死亡瀚海的核心,卻以最純凈的生命姿態(tài),宣告著一種近乎神跡的頑強(qiáng)。這汪泉水,是風(fēng)沙無法掩埋的深情,是時間無法帶走的守望,是絕望深處開出的最柔韌的花。
我躺在溫?zé)岬纳城鹬希鐾麢M貫天際的璀璨星河。銀河浩瀚,星子低垂,仿佛觸手可及。鳴沙山在身下沉默,如同遠(yuǎn)古巨獸溫暖的脊背。風(fēng)依舊在耳畔低語,沙粒在身側(cè)悄然滑落,發(fā)出極細(xì)微的聲響,如同時間本身在沙漏中流逝的聲音。在這無垠的寂靜與浩瀚之下,個人的悲歡離合,那些刻骨銘心的愛戀與撕心裂肺的失去,都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錐心刺骨地真實(shí)。月牙泉在下方幽幽地亮著,如同大地永不干涸的淚眼,倒映著整個宇宙的星光,也映照著人類靈魂深處那份與生俱來的、對愛與永恒的執(zhí)著渴望,以及由此而生的、無法消弭的孤寂與痛楚。
東方天際終于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清冷的晨光開始溫柔地舔舐沙丘的輪廓。我起身,抖落滿身的沙塵,如同抖落一夜沉重的思緒。最后一眼望向月牙泉,晨光熹微中,它宛如一彎溫潤的碧玉,靜臥在蘇醒的沙海懷抱里,澄澈依舊,安寧依舊。鳴沙山巨大的陰影溫柔地覆蓋著它,如同守護(hù)著一個易碎的夢境。
駝鈴聲再次響起,悠遠(yuǎn)而蒼涼,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飄蕩。我踏上歸程,身后是漸漸蘇醒的、恢弘無邊的金色沙海,和沙海深處那滴永恒的、名為月牙泉的眼淚。這滴淚,映照過古往今來無數(shù)旅人的面容,也映照過無數(shù)刻骨銘心的悲歡。它無聲地訴說著:縱使生命如沙粒般渺小易逝,縱使離別如風(fēng)沙般無情掩埋,那源自靈魂深處對愛的渴念與不滅的守望,卻如同這沙漠甘泉,縱使身處絕境,亦能穿透萬古洪荒的寂寞,在時間無垠的瀚海深處,折射出永恒不滅的、微弱的,卻足以刺破永恒黑暗的粼粼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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