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鷹

在“更人文、更現代、更國際”的辦學目標指引下，清華大學將推動學生利用寒暑假進行海外實踐作為一個重要舉措。自2024年開始，素質教育課程《不朽的藝術：走進大師與經典》(肖鷹教授和孫晶副教授合作開設)也獲得學校教務處、國際交流處支持，依托清華大學中意設計創新基地、清華大學全球勝任力中心和清華大學團委，進入到組織學生海外實踐課程行列。2024年1月赴意大利、7月赴埃及，已組織兩個學生支隊海外實踐；現正籌備今年9月赴法國支隊實踐活動。

那么，在AI對高等教育高度賦能的時代，即在電子信息技術實現對普遍數字化的全球經典藝術的超時空、無障礙傳播基礎上，AI技術生成式聊天可以非常便捷地索取藝術作品聲像及其創作、研究等背景資訊，為什么還要給學生提供去海外藝術考察實踐的機會？這是因為，作為通識藝術教育課程，《不朽的藝術》開展海外藝術考察實踐的宗旨，并不止于一般意義上的開拓學生的國際化視野，而是具有通識藝術教育的特殊教育目標。

因為應試教育的影響，我國通識藝術教育在中小學生的普及教育階段，長期以來處于弱化而非強化狀態。在課堂詢問本科生的藝術史學習經歷，普遍答案是基本缺失。學生可能知道達·芬奇，但未必知道他是《最后的晚餐》的作者。沒有聽說過荷蘭畫家倫勃朗的學生也不在少數。至于英國風景畫家康斯太伯和法國后印象派大師塞尚，絕大多數學生都是從課堂上第一次聽說。而活躍于跨越19-20世紀的塞尚卻是被畢加索尊崇為“我們所有人(現代畫家)的父親”的劃時代畫家。因此，不足為奇的是，如果讓學生現場賞析一幅畫作，很少有學生敢于開口，因為他們說不出“自己”究竟“看見”了什么。這當然不是學生的錯，因為這些不是他們各級升學的必修課。

美國哲學家懷特海在他的著名的《科學與現代世界》(1925)一書中指出：“我們缺少的是對一個有機體在它相適的環境中獲得的生活價值的無限多樣的欣賞能力。雖然你理解天文地理，但你仍然可能錯失落日的霞光。在它的現實情景中直觀一件事物的真實景象是無可替代的。我們需要對一束投射在某個確切之物上的光芒的真實感受?！彼J為，針對科學主義迷信所造成的直覺能力的喪失，現代社會需要一種“大藝術”，這就是通過培養直覺能力而恢復社會個體對現實環境的觀察和欣賞能力，“歸根到底是欣賞變化的多樣性，這是一種審美的增長”。因為藝術教育的基本缺失，現在的大學生普遍缺少的正是“欣賞變化的多樣性”的審美能力。這不僅致使他們缺少對藝術的鑒賞力和判斷力，而且使他們對生活其中的現實世界缺少感受和共鳴。

海外藝術考察實踐賦予學生在課堂教學中完全不能獲得的藝術體驗。這些參與實踐的學生，普遍是選修過《不朽的藝術》課程的學生，其中清華美術學院學生占比高于3/10。這些學生已經具備藝術史的基礎知識，對所考察的博物館收藏的重要藝術作品有一定的預備知識。但是，無論是在米蘭參觀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還是在羅馬參觀米蓋朗其羅的《西斯廷穹頂畫》，學生們仍然深受震撼，體驗到他們在課堂上、書本中體驗不到的藝術感染力。美術學院的學生感受更為強烈，雖然他們的專業培訓使他們比非美術專業學生具備更多的知識準備，但這些真實藝術作品不可替代的質感和體量信息同樣是他們在校內專業學習中不能獲取的。

然而，海外藝術考察實踐更為深層的教育意義是，將學生帶入異國文化現場，他們不僅在直接面對跨文化的世界藝術杰作的觀賞、評析中對具體的藝術作品獲得真切、細膩的感觸和認知，而且必然激發他們的跨文化比較意識，在中外藝術的比較賞析中深化對中國藝術的文化認知。20世紀以來，基于宗白華等前輩學人的闡述，中國傳統藝術中的“靈動”的審美風格被突出強化，乃至于認為“靈動”是中國藝術獨具的特征成為學界和高校教學中流行的“共識”。在埃及的藝術考察中，學生們從那些距離今天三、四千年的墓穴壁畫和浮雕中看見，古代埃及人并非如教科書傳輸的那樣只會制作僵硬、單調的法老圖像，而是以令人驚奇的想像力創造了跨越現實與幻想、自然與人物界限，充滿活力的瑰麗藝術世界。

今年9月上旬將進行的法國藝術考察實踐，是清華大學全球勝任力中心設置的學分課程，分行前校內課堂教學和行程中博物館-藝術家創作原址現場教學兩個階段。在法國的現場教學將分別以巴黎和普羅旺斯的艾克斯為場地。巴黎的教學以參觀盧浮宮和奧賽博物館為主題活動，同時引導學生游歷巴黎重點藝術古跡和勝地。艾克斯是塞尚的故鄉，他生命的后半期全身心投入到對故鄉的圣維多利亞山的探尋和描繪中——他不僅從宏觀到細節真實地描繪這座并無奇異風光的南法山陵，而且因為傾注他的偉大的畫家生命而賦予這座平淡的山陵以深厚的人文內涵。

塞尚生活的時代已是經歷了后印象派的歐洲傳統寫實繪畫解體、轉向反寫實的現代繪畫時代。然而，塞尚卻逆流而行，十年如一日，孤身在圣維多利亞山探尋自然的真實。塞尚可與中國山水畫家比較。以畫華山著名的王履說：“我師目，目師心，心師華山”。塞尚說：“我追隨自然實現創作?！彼麄兊睦L畫藝術在以自然為目標的意義上是相通的。但是，在共同鐘情于山水的同時，塞尚與中國畫家在精神旨趣、藝術技法都存在深刻差異。我們希望學生在巴黎對世界繪畫作廣泛體驗之后，在塞尚創作的現場，將畫境與現實作比對之中，深刻體驗到畫家的眼與心怎樣觀察自然和再創自然。

基于它的大模型運算，AI具有超人的存儲-記憶能力和高效的生成能力，因此可以替代和超越人腦的記憶力和知識性生產力。但是，AI技術在個體生命的感受性和精神創造活動兩個層面上是無法替代人的行為的。AI技術可以模擬和生成某些藝術產品，但是它永遠只能生成技術性的產品——AI不能成為原創性的藝術家。我們帶領學生走進跨文化的藝術現場，就是帶領學生進入到AI不能進入的人類歷史的創造性領域。

在真實藝術作品的現場，世界藝術大師通過作品展示的是人類文化的非技術性的一面，它是關于感性、個體、自由、想像。而這些要素，正是人文學科最深層面的基因，是人性的真實性所在。在海外實踐的國際化視野下，通識藝術教育為學生提供一個走進人類歷史深層的途徑——不是抵制AI，而是將AI正確地置于一個服務于人類文明創新的技術手段位置上，而通過藝術，人將保持自我感性的真實生命，因此保持自我與人類文明世界的深刻而活躍的聯系。

(作者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