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里的山水拓片》
我總疑心那些詞牌是星子遺落的羅盤,輕輕一點,便有月光從平林煙靄間浮起。攤開泛黃的詞卷,宋人的山水便沿著墨痕漫漶——煙波不是煙波,是李易安未收攏的眉峰;遠岫不是遠岫,是范仲淹遺在邊塞的斷戟。我分明看見他們用狼毫蘸取天光,在素箋上豢養整季的落花與寒潮。
西樓月轉過雕窗時,總帶著清商古調。它曾照過晏小山羅衣上的酒痕,此刻又漫上我的硯池,將千年離索凝作一泊銀霜。我伸出指尖,竟觸到月光里未冷的溫度——原來最深的孤獨,不是獨對空樽,而是明知月色亙古如新,卻再也拾不起當年墜地的玉簪。
柳七的蘭舟仍在詞河中擺渡。青箬笠下,數點白鷺馱著瀟湘雨色掠過楫櫓,翅尖抖落的不是水珠,是溫飛卿遺在灞橋的柳綿。當舟尾拖曳的綠痕漫成吳文英的幽夢,我忽然懂得:所謂行旅,不過是把肉身典當給流水,任魂魄在煙波深處開成不謝的蓮。
最愛摩挲姜白石的冷翠詞境。二十四橋的紅藥年年灼灼,根須卻扎在淮南皓月的冰綃里;孤山的梅影斜入硯池,細看竟是林逋鶴氅上抖落的碎玉。這些被墨色定格的剎那,原是詞人把易朽的形骸,鍛成了青銅器上永生的云雷紋。
暮色四合時,辛稼軒的劍氣自詞闕破空而來。挑燈看劍的寒芒劈開醉眼,霎時照亮營帳外未銷的積雪——那雪下掩埋的何止角弓,更有將軍胸腔里一座不肯傾倒的烽燧。金屬的冷光與熱血的潮涌在平仄間對撞,濺成滿天帶火的星斗,墜入我掌中,竟化作半闋仍帶兵戈聲的《破陣子》。
當合攏詞卷,山水便在指隙簌簌退潮。唯余心尖一粒星火灼灼:原來宋人描繪的從不是外在的云煙丘壑,而是將萬里江山縮印成靈魂的輿圖。我們行經其間,便借得詞人的眼瞳盛裝明月,以他們的心跳丈量永恒——那些消逝的樓臺、飄散的梅魂、沉沙的折戟,終將在某個展卷的剎那復活,證明真正的風景,從來只拓印在觀景者顫動的心版之上。
創作手記:宋詞景致是心魂的拓印術。我以墨痕為引,將消逝的煙霞、凝固的月光、沉沙的兵戈,皆化作心靈輿圖上的坐標。詞人教會我們:當以有限形骸盛裝無限江山,心痕才是真正的山水不腐處。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