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愛好者讀詩詞,往往將文字看作謹嚴的史料,忽略章句文采;文學愛好者讀詩詞,又易沉迷修辭音韻,無視文學生長其間的“時”與“事”。在此意義上,常華的寫作堪稱“兼美”。
繼《去唐朝》三卷本之后,文化學者、資深媒體人常華的新著《千千闕:宋詞里的大宋小史》今年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是常華“以詩證史”的又一部力作。他在宋史和宋詞之間自在切換,以歷史隨筆的方式,帶領讀者走進宴飲無歇弦歌不絕的有宋一代。
“三百余年兩宋史,恰如一串詞牌:始于《破陣子》,興于《清平樂》,衰于《雨霖鈴》,終于《如夢令》。”常華說。他閱讀宋詞,不單以文學的眼光,涵泳名篇揀選佳句,更以史家的眼光,為長調小令接通歷史的脈搏,以此鉤沉微末真相,破解歷史弈局,審視宦海浮沉,記錄世風嬗變。
這是一種很新的閱讀經典的方式:千千闕詞牌組合成一卷五光十色的王朝拼圖:前半段安閑舒展,正是秦少游“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賀方回“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后半段晦暗消沉,便有辛稼軒“把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陳與義“白頭吊古風霜里,老木滄波無限悲 ”。
殊不知新詞舊詞中的奢靡慵懶,已為喪國之辱、黍離之悲埋下禍根。
“我無意也無力按照歷史紀年去梳理宋史,我更愿意以一首首一闋闋宋詞為翼,去體驗一個穿越者的快樂,去感受一段段看似斷章實則絲縷交織的大宋‘小史’。”常華在訪談中告訴南都記者。
于是,徽宗、欽宗、高宗,歐陽修、范仲淹、司馬光、岳飛,蘇東坡、黃庭堅、秦觀、柳永,辛棄疾、李清照、道濟、姜夔……一個個人物不分尊卑,不排座次,僅因偶然寫下的幾行重疊回環(huán)的曲詞,從塵封的歷史中醒轉,絮絮向人話說一段往事。
“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詩詞以輕盈之軀承載了時代的重量。世間許多難言的部分,都在宋人淺吟低唱中一一道出。它是史筆之外的鮮明著色——那些充滿起伏跌宕、歡笑歌哭的人生,那些文字中漫漶的屈辱、無奈、曠放、雍容與閑逸,那些獨上高樓的肝腸寸斷、壯志難伸——因為是真實的人所寫所唱,千載之后依然余音不絕,令人感動。
南都專訪文化學者常華
文化學者、《千千闕:宋詞里的大宋小史》作者常華
以千千闕宋詞為載體,審視三百余年兩宋史
南都:《千千闕》這本書的主旨在于“詩史互證”,透過一首首宋詞打量三百年兩宋歷史。普通人讀詩詞往往只注意文辭意象,兼顧作者生平,你在讀宋詞時是如何做到文史貫通的?請談談寫作這部書的方法。
常華:其實,以詩證史也好,以詞證史也罷,并不是我的獨創(chuàng),這種方法是陳寅恪先生的治史方法,而我更愿意將其作為自己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路徑。如果說此前同樣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去唐朝》三卷本,讓我借助唐詩的翅膀,分別以《帝王和帝國事》《詩人和人間世》《眾生和煙火氣》為抓手,完成了一次對大唐三百年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風俗、禮儀的穿越,那么,這本呈現在大家面前的《千千闋——宋詞里的大宋小史》,則是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的延續(xù)。領略了唐人的澎湃詩情,參與了唐人的狂歡熱潮,看慣了唐人的剛健奮揚,我便一頭扎進了《全宋詞》的“矩陣”之中,那么多響亮的詞牌,那么多參差錯落的長短句,它們會為我呈現出一個怎樣的宋朝?一群怎樣的宋人?應當說,在有了這樣創(chuàng)作初衷之后,我也是帶著一種好奇,闖入了三百余年兩宋史,希望用“千千闋”宋詞為載體,走進宋史,走近宋人。
南都:《千千闕》里提及的宋詞依據的是哪一個或幾個選本?這些選本有什么特點?
常華:《千千闕》里提及的宋詞,我主要依據的是唐圭璋先生編纂中華書局出版的《全宋詞》。我們都知道,唐圭璋先生畢生專治詞學,被譽為當代“詞學泰斗”,這套五卷本的《全宋詞》,以柳永的《樂章集》、晏殊的《珠玉詞》、蘇軾的《東坡樂府》等單行詞集和宋元人的《梅苑》《樂府雅詞》《草堂詩余》等宋詞選本以及筆記、方志、金石等書中所載之詞為編纂依據,共收錄了詞人1330余家,詞作19900余首,殘篇530余首,可謂“集婉約豪放于一編,覽一代之文學全貌”。也正是因為這套《全宋詞》的全面和嚴謹,讓我將它作為從中選詞的重要文本。
南都:為什么將全書分為 “大宋君臣”“文人背影”“滾滾紅塵”三個部分?每個部分的側重點是什么?
常華:在《千千闕——宋詞里的大宋小史》這本書的扉頁,我寫了一句話:三百余年兩宋史,恰如一串詞牌:始于《破陣子》,興于《清平樂》,衰于《雨霖鈴》,終于《如夢令》。其實這句話表達的是我對于宋詞與宋史關系的一種理解。作為大盛于宋的文學形式,宋詞與唐詩一起,共同聳峙起中國文化的雙峰,成為泱泱詩國的象征。它的興盛,得益于宋代文化經濟的高度發(fā)展,誠如王國維所云:“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 經歷過大唐的肇始,五代的豐富,穿越過花間詞的金粉香艷,南唐詞的深幽文雅,進入到宴飲無歇弦歌不絕的宋代,詞的流行已然成為宋人生活的重要組成,而當我們在宋詞的低吟淺唱中一路行走,便會發(fā)現,讀著宋詞去理解宋人感悟宋人,其實是一種相當快捷的方式,又是一種十分直觀的體驗。
既然宋詞與宋史密不可分,那么,又該如何切入呢?我無意也無力按照歷史紀年去梳理宋史,我更愿意以一首首一闋闋宋詞為翼,去體驗一個穿越者的快樂,去感受一段段看似斷章實則絲縷交織的大宋“小史”。正是基于這樣的出發(fā)點,我循著宋詞的足跡,以歷史隨筆的方式,看到了一個既宏大又細微的宋史:
在“大宋君臣”這個部分,我主要側重審視兩宋政治格局的最初建構到最后崩塌。這個在中國歷史上走過三百余年的王朝,經歷了傲然定鼎的肇始,四海升平的盛世,硝煙四起的兵亂,風流云散的末日,最終成為了夾藏在史籍里的風聲。這樣一個浩大的歷史弈局,究竟有多少需要觀照的細節(jié)?一些已成定論的歷史細節(jié),它又真的那么可信嗎?
在“文人背影”這個部分,我主要側重審視宋代文人的文化心理和精神軌跡。中國文人的大悲喜、大起落,早已縫合進浩如煙海的宋詞中,從宋初到宋末,從北宋到南宋,每個時期的詞風有著怎樣的不同?每個時期的代表文人,又和波譎云詭的時代大背景產生了怎樣的勾聯(lián)?他們的宦海沉浮和生命意趣,又是如何走進了他們震古爍今的文字?
在“滾滾紅塵”這個部分,我主要側重審視宋代社會的民俗禮儀和世風流變。存續(xù)了三百余年的宋王朝,曾是多元文明相互交融相互滲透的大容器,三百年間,在這個王朝的發(fā)展軌跡中,衍生傳承了多少延續(xù)至今的民風民俗?生活在這個王朝的子民,又以怎樣的方式詮釋了他們的存在?
宋詞,宋史,宋人,可以說,在為期一年的創(chuàng)作時間里,我就是這樣乘著不系之舟,以歷史隨筆的方式諦聽著宋詞余響,感受著大宋風華。
(傳)宋 趙佶《瑞鶴圖》 現藏遼寧省博物館 圖片來自網絡
從北宋到南宋,由“清平樂”轉向“雨霖鈴”
南都:宋代君王里,徽宗、欽宗和高宗都頗有文學才賦。他們各留下了多少詞作?讀這父子幾人的詞作,能夠增加對宋代統(tǒng)治者的哪些認識?
常華:確實,在宋代皇帝中,徽宗、欽宗和高宗父子三人都頗富文學才賦,但他們留下的詞作并不多,徽宗14首,高宗15首,欽宗更少,只有3首。但是,讀著他們留給后世的詞作,我們卻可以被帶入到那個趙宋王朝的轉捩點,帶入到那段由歌舞升平走向黍離之悲的歷史風云之中。主修宋史的脫脫說宋徽宗趙佶“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 兩宋皇帝中,最有藝術天份的,非宋徽宗趙佶莫屬,然而,和中國歷史上所有藝術家皇帝一樣,宋徽宗在書畫的布局設色方面經營得風生水起,可經營起來自己的江山來,卻是毫無智慧,一塌糊涂。和李煜的“金錯刀”一樣,宋徽宗趙佶的“瘦金體”透出的是其在中國書法史上咄咄逼人的王者之氣;其畫作更是工謹細麗,栩栩如生,南宋鄧椿在《畫繼》中稱徽宗的畫“冠絕古今之美”,“藝極于神”。然而,這位藝術家皇帝在位期間,也將他的“創(chuàng)意”放大了,他大修艮岳,崇尚道教,偏信奸佞,最終身死國滅。如果說他的《滿庭芳》描述了海晏河清,那么,他的《燕山亭》則勾勒了其“北狩”途中的蒼涼心境。那么,說到匆匆登基在位時間僅短短一年零兩個月的宋欽宗趙桓,我們似乎只能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來評價這位倒霉的皇帝。這位在大廈將傾之際被迫穿上龍袍的皇帝,接過的是一份糟糕透頂的政治遺產,但并未到山窮水盡之地,而欽宗在即位后使出的一系列昏招,最終還是讓他迎來了“靖康之恥”,讓他成為北宋王朝最后一任接棒者。“一旦金湯失守,萬邦不救鑾輿。我今父子在穹廬。壯士忠臣何處。”他的這首《西江月》,與其說在呼喚著忠臣壯士,莫如說暴露了自己執(zhí)政的懦弱與無能。至于宋高宗趙構,在兩宋皇帝算是壽命最長的一個,活了81歲,但這位長壽皇帝生前身后所背負的罵名也是最多的。他的一味求和,讓南宋軍民收復失地的愿望注定要成為泡影;而他對忠臣的猜疑,尤其對岳飛的迫害,更是將其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至于他在逃亡途中完成的十五首《漁父詞》,雖以清麗脫俗逸出塵外的意境贏得了文人們的稱譽,卻難掩一個“逃跑皇帝”心中的驚悸,“煙艇小,釣絲輕。贏得閑中萬古名。”這樣的詞境,其實要消解的正是趙構逃亡路上揮之不去的噩夢。
實際上,宋詞也是草蛇灰線,通過一首首宋詞,我們可以梳理歷史的脈絡,也能看到一個王朝的背影。
南都:談及宋詞,必然繞不開蘇東坡這個千年頂流。但在《千千闕》中,蘇東坡和其他文人一樣僅一章篇幅,詞作也只選取了四五首,難以凸顯他的詞壇地位。你是怎么考慮的?你在宋代詞人中比較偏愛誰?
常華:你說得沒錯,談及宋詞,肯定繞不開蘇東坡這個千年頂流。但在《千千闕》中,考慮到篇幅有限,要呈現的文人也比較多,就沒有對他下太多筆墨,但要說在宋代詞人中我最偏愛誰,那毫無疑問,我和大家一樣,更偏愛蘇東坡。說句實話,在闖入宋詞這片 “矩陣”之前,我一直以為宋詞較之唐詩而言,意境不夠開闊,唐詩更多的是金樽對月的豪情,而宋詞則是“詩余”,是清角吹寒,字里行間透著一份纏綿悱惻的兒女情長和落寞悲涼的頹廢氣息。正因如此,在最初起筆時,我首先選擇的正是蘇東坡。我覺得,他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也好、“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罷,這樣的豪放詞風更能激發(fā)我的創(chuàng)作熱情。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情感,在《讓流放成為心靈的出獵》這一節(jié)里,我盡管選詞不多,卻注入了自己對這位北宋時期詩文大家更多的欽敬,他的“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讓我們看到的是他在“熙寧變法”背后的倜儻之姿,他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讓我們看到的是他在黃州的達觀心態(tài),而他的“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更讓我們看到的是他面對海南這座大無比的政治監(jiān)獄,迸發(fā)而出的旺盛的“少年狂”!這本書由于篇幅有限,我?guī)缀跏窃诳酥频貙懱K東坡,將來如有機會,還是想好好寫寫這位經歷與個性都大有寫頭的中國文化的標簽式人物,單獨為他寫一本書。
南都:我年少時喜愛北宋詞清麗婉約,年長以后發(fā)現南宋詞亦十分動人。在你看來,從北宋到南宋,詞壇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導致變化的原因是什么?
常華:從北宋到南宋,在宋人身上一個巨大的變化,就是由國泰民安轉向顛沛流離,體現在詞壇,則是由“清平樂”轉向“雨霖鈴”,而走近這個時期的宋人和宋詞,我們便會發(fā)現,之所以出現這種變化,正是因為宋人心中的那份黍離之悲。生于一個崇文抑武的王朝,處在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宋人的詞牌里注定要更多地承載悲傷。“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在《滿江紅》的悲歌中,我看到的是岳飛孤獨的背影;“江海滿前懷古意。誰會。闌干三撫獨凄涼”,在《定風波》的低吟中,我隱隱聽到陳與義的嘆息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在《揚州慢》的淺唱中,我看到姜夔眼中的清淚……這些時代的歌者,無法驅散時代的陰霾,只能將一腔悲憤化入傷心的詞牌。
宋 王希孟 《千里江山圖》(局部) 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圖片來自網絡
宋詞中潛藏著宋人的生活密碼
南都:為什么把李清照放在第三章“滾滾紅塵”而非第二章“文人背影”里?請講講女性在有宋一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地位。
常華:第三章“滾滾紅塵”,涉及到了花蕊夫人、李師師、唐琬等多位女性,之所以將李清照放在第三章“滾滾紅塵”而非第二章“文人背影”里,是我不想將其簡單地歸納到宋代文人之中,而是想圍繞其作為一個封建女性,講述她的青春歲月,講述她的愛與哀愁,并更多地講述她在那個男性主導的時代里,對命運的抗爭,對文學的突圍。正因如此,我們在《千千闕》—《上半場溫婉,下半場執(zhí)著》這一節(jié)里看到的,是一個在人生前半場“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懷春少女,是“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錦衣貴婦,而在她人生的后半場,則是一位“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的太守遺孀,是“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女中豪杰。而當這位中國第一女詞人在其關于詞的專論——《詞論》中,對柳永、張先、宋祁、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一眾大家暢快淋漓、毫無顧忌的點評臧否,當“詞別是一家”成為這位后來以易安居士自名的杰出女性鏗鏘發(fā)出的文學主張,世人眼中的李清照,已經更加立體,更加豐盈!
當然,在宋代女詞人中,李清照并不孤單。由后蜀入宋的后蜀皇帝孟昶之妃花蕊夫人,不僅艷壓群芳,還寫得一手好詩詞,她寫景狀物婉麗清秀,頗具辭彩,留給后世的詩詞達到了數十首;寫下《釵頭鳳》的唐琬,更是用一句“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成為沈園的千年主人;而朱淑真、魏玩這些優(yōu)雅的女性,同樣在男性扎堆的宋代詞人中,以詞為載體,傳達著自己的情感,釋放著自己的況怨。可以說,以李清照為代表的女性,在群星璀璨的有宋一代,以女性特有的芳華繽紛了宋詞的一角,同時,也以“巾幗不讓須眉”的勇氣贏得了世人的掌聲。
北宋 蘇漢臣 《秋庭嬰戲圖》 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圖片來自網絡
南都:《千千闕》的最后幾章寫到了宋代是飲食、茶酒、衣飾、節(jié)俗……讓我想起你之前的三卷本《去唐朝》。與唐詩相比,宋詞中是否保留了足夠多的時人衣食住行的細節(jié)?未來有沒有可能再出一部《去宋朝》?
常華:宋詞中,潛藏著太多宋人的生活密碼。“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身處醉意悠游之中的晏殊,以“未嘗一日不燕飲”的豪門酒局張揚起自己“太平宰相”的富貴之象,也成為我們了解宋代酒文化的重要入口;“飲罷風生兩腋,醒魂到、明月輪邊”,走進黃庭堅的《滿庭芳》,這位宋代寫茶第一人讓我們看到了宋人飲茶嗜茶的投入;“嫩麹羅裙勝碧草。鴛鴦繡字春衫好”,在晏幾道的《蝶戀花》中,我們看到的是色彩繽紛的宋人服飾……當然,宋人的生活不只衣食住行,他們的生活場景被一首首宋詞一一記錄下來:“弄濤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應著潘閬《酒泉子》的節(jié)拍,我們恍若置身于宋人爭看弄潮兒的錢塘江畔;“合巹同牢,二姓歡佳耦。憑誰手。鬢絲同紐。共祝齊眉壽”,走進廖行之《點絳唇》的意境,我們便走進了一對宋代新婚夫妻的婚禮現場;而吟誦著趙師俠的“更平地、聽一聲雷。藍綬裊,蘆鞭駿馬,長安走遍天街”,我相信,兩宋的科場趕路人,在參加過盛大的鹿鳴宴后,背負的是一身霜雪,點燃的則是一腔豪情……
和此前的《去唐朝》相比,這本《千千闋》沒有分成三卷,將宋代的煙火氣專成一書,如果將來有機會,我還是想寫出一部三卷本的《去宋朝》,和《去唐朝》形成呼應,用一首首宋詞將宋史、宋人寫深、寫透。
南都:你認為宋詞和唐詩在調性上主要的區(qū)別是什么?從中可以見出唐宋兩朝哪些不同的性格特質?
常華:我覺得,宋詞能成為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峰,離不開唐詩的繁盛。大唐王朝三百年的歷史,讓唐詩成為上至公卿貴族下至販夫走卒鐘愛的抒情方式,而當這種深入人心的抒情方式與傳自西域的“燕樂”相遇,也便逐漸過渡為“依曲拍為句”的制辭形式。正因如此,在琵琶胡茄觱篥等西域樂器共同構成的樂陣中,我們熟知的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開始呈現出“渭城朝雨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更灑遍客舍青青”的全新樣貌,這是唐代文人“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jié)唱”的集體變奏,也是詞體得以確立的重要階段,當李白的《菩薩蠻》、張志和的《漁歌子》、韋應物的《調笑令》、劉禹錫的《竹枝詞》、白居易的《長相思》,共同構成這些詩人洋洋詩篇背后的另一道風景,我們發(fā)現,詩與詞,恰如江河入海,交融,互通,一路澎湃。
當然,因為“依曲拍為句”,宋詞與唐詩相比,一個重要的調性就是更講求音樂之美。在宋代詞人中,有相當一部分不僅是填詞的大家,更是度曲的高手。柳永是第一個有意大量填制慢詞的詞人,盡管慢詞長調并不始自柳永,早在唐代,大量民間歌曲的出現,就已經可以視作長調慢詞的先聲,但若論創(chuàng)作量之大,對慢詞發(fā)展起到決定作用的詞人,卻非柳永莫屬;被宋徽宗提舉大晟府的周邦彥,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為皇帝制作新樂;而散處江湖的姜夔,則更是將音樂與文學揉和得至臻至美,在其存世的80余首詞作中,他自注工尺旁譜的自制曲達到了17首之多。這就難怪李清照說蘇軾“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茸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可以說,唐詩中更多的是“金尊對月”的慷慨之意,而宋詞中則更多“清角吹寒”的音韻之美。
南宋 梁楷 《潑墨仙人圖》 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圖片來自網絡
南都: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千載以后的我們再讀宋詞,如何能夠讀出新意?古人的文字能給當代社會的我們帶來什么?
常華:“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主張是白居易當時提出來的,事實上,唐詩也好,宋詞也好,都鮮明地刻上了時代的烙印,那個時代的喜怒哀樂,那個時代的風云變幻,都能在詩詞中找到對應。那么,千載之后,我們再讀宋詞,實際要做的,就是實現和古人進行精神的對視和心靈的對話。我們要感謝宋詞,感謝創(chuàng)造了宋詞這一文學巔峰的宋人,是他們用靈動的詞牌和豐富的意象,為我們在千載之后重新審視這個在中國歷史了存續(xù)了三百余年的王朝提供了一個便捷的通道,讓我們得以在國運昌明的今天,以多元的視角和不斷的求索,完成一次說走就走的穿越宋朝之旅。我們都說,“一千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樣,面對宋人給我們留下的大量宋詞,每個人對它的理解也不盡相同,但這都無關緊要,畢竟時代不同,每個讀者的經歷興趣有別,在宋詞上產生的共鳴點也會不盡相同。重要的是,通過品讀宋詞,感悟宋詞,能給我們現代人打開一扇窗,提供一個視角,讓我們借助宋詞,增進我們的文化內涵,提升自己的文化審美,激勵我們的文化追求,堅定我們的文化自信。
南都:我們這個專題的名稱叫“重釋經典”。在當下這個流量時代,你認為如何能夠通過具有時代感的解讀,讓古典詩詞走入生活當中,以更好地賡續(xù)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常華:我覺得“重釋經典”這個專題開設得非常有意義。在當下這個流量時代,其實更需要沉下心來,對中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認真地梳理,深入地探索,不斷地弘揚。
中國是詩詞的國度,早在《詩經》出現之前,我們的先民們在華夏大地上已經開始用詩歌記錄他們的生活,而當周王朝的采詩官們一路敲著木鐸,穿行于街衢巷陌山林草澤之中,這些散落民間的經典便以文字的形式固定成永恒。由此,在《風》《雅》《頌》的脈脈流韻中,我們一路吟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走進《楚辭》的天空,走進《古詩十九首》的意象與張力,走進梗概多氣建安風骨,走進自由奔放的唐詩,走進清雄婉約的宋詞……走進詩詞里的中國,我們收獲的,是熾烈燃燒的文明之火,是解開中國歷史、政治、文學、軍事以及民俗民風的鑰匙,是探尋中國文人心路歷程的通關密碼。
當然,我也只是一位歷史愛好者,專業(yè)的考據和研究自知力有不逮,但我更愿意亦文亦史文史兼融地走進宋王朝三百年時空,以一本《千千闋》作為讓大家了解宋詞的一個小小窗口。每個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典都有著自己的理解,這本書權當是一種進入的方式。對宋詞乃至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典價值的再發(fā)現,是文化傳承的重要引擎,也是賡續(xù)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動力所在。
采寫:南都記者 黃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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