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實蹲在自家棉田里,粗糙的手指輕輕撥開一片葉子,眉頭皺成了田壟。"怪了,"他自言自語,"這株棉花咋長得跟鐵打似的?"
那是民國二十三年的初夏,魯西南大旱。張老實家的三畝薄田裂得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棉苗蔫頭耷腦,唯獨地頭這一株,莖稈泛著鐵青色,葉片厚實得能割破手指。老張用煙袋鍋子敲了敲棉株主干,竟發出"叮叮"的金屬聲。
"孩他娘!快來看!"張老實扯著嗓子朝土坯房喊。他媳婦王桂花正在灶臺前烙餅,聽見喊聲,提著搟面杖就出來了。"叫魂呢?餅都糊了!"王桂花罵罵咧咧地蹲下,突然瞪圓了眼,"老天爺,這棉花成精了?"
消息像長了腿,晌午不到,半個張家屯的人都擠在了張老實家地頭。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老村長拄著棗木拐棍擠到最前頭,瞇著昏花老眼看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了不得!這是'鐵棉花'啊!我爺爺那輩兒傳說過,百年難遇的寶貝!"人群"嗡"地炸開了鍋。賣豆腐的李二扯著破鑼嗓子喊:"張大哥,這玩意兒能織布不?別是棵野樹苗子吧?"幾個半大孩子伸手就要摸,被張老實一巴掌拍開:"去去去,手欠的玩意兒!"
太陽西斜時,人群才散去。王桂花蹲在灶臺前重新和面,嘴里不停叨叨:"種了二十年棉花,沒見過鐵打的。明兒個讓趙家收棉的看看,能多賣倆錢不?"張老實沒搭腔,蹲在門檻上吧嗒旱煙,煙鍋里的火光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
第二天雞叫三遍,張老實就蹲在了鐵棉花跟前。露水掛在鐵青色的葉片上,像綴著水晶珠子。他掏出小本本——那是他上過三年私塾的證明,歪歪扭扭記下:"五月初六,鐵棉花長高一指,結桃三個。"
日頭毒起來的時候,趙家棉行的管事搖著蒲扇來了。這趙管事生得白白胖胖,活像剛出鍋的發面饅頭,可心黑得像鍋底灰。他瞇眼瞅了瞅鐵棉花,突然嗤笑出聲:"老張啊,這是害了鐵銹病!趕緊拔了,別傳染別的苗子。"說著就要動手。張老實一把攥住他手腕。趙管事"哎喲"一聲,感覺像被鐵鉗夾住。"這、這怎么話說的..."張老實松開手,悶聲道:"不勞您費心。"
轉眼到了六月,鐵棉花已經躥到齊腰高,棉桃結了十幾個,個個硬得像小秤砣。村里人漸漸不當稀奇看了,只有孩子們偶爾跑來,用石子敲打棉桃聽響兒。王桂花天天念叨:"占著好地不長正經莊稼,凈整這些沒用的。"張老實只是悶頭澆水施肥,把小本本記得密密麻麻。
六月底,一場暴雨過后,張老實發現鐵棉花根部冒出幾株小苗,也是鐵青色的。他連夜扎了籬笆,防著雞鴨禍害。王桂花氣得直跺腳:"正經棉花不管,伺候這些鐵疙瘩!今年交不上租子,看趙扒皮不扒了你的皮!"
趙扒皮是趙管事的東家,方圓百里最大的地主。他家的賬房先生算盤珠子一響,多少農戶就得賣兒賣女。張老實家還欠著去年借的三斗高粱。七月初七這天,天上連個云絲都沒有。張老實正在給鐵棉花捉蟲,忽聽西邊傳來悶雷聲。他直起腰一看,只見天邊黑壓壓一片,不是云,是蝗蟲!村里頓時炸了鍋,銅盆鐵鍋敲得震天響。張老實抄起掃帚就往棉田跑,可哪來得及?眨眼間,綠油油的棉田就剩下光桿司令。
王桂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張老實愣愣地站在地頭,突然聽見"叮叮"聲——是鐵棉花!蝗蟲竟然繞開了它,周圍幾株小苗也完好無損。老張的心突然跳得像擂鼓。轉眼到了八月,該摘棉花了。往年這時候,張家屯的空氣里都飄著棉絮,今年卻靜悄悄的。趙家棉行的大車在村里轉了一圈,只收上來半車癟棉桃。趙扒皮氣得直罵娘,帶著家丁挨戶催租。
這天晌午,張老實正在院里擺弄鐵棉花的棉桃。突然"砰"的一聲,院門被踹開,趙扒皮搖著折扇邁進來,身后跟著兩個橫眉豎目的家丁。"老張啊,"趙扒皮瞇著三角眼,"聽說你家有株寶貝棉花?"不等回答,他一眼瞅見了晾在席子上的鐵棉花——陽光下,棉絮泛著金屬光澤。趙扒皮伸手一摸,突然"嗷"一嗓子,手指頭冒出血珠:"這棉桃長牙了?"
張老實趕緊解釋:"東家,這棉花性子烈,得用剪刀摘。"說著拿出特制的鐵剪示范。趙扒皮眼珠一轉,突然堆出笑臉:"老張啊,你這棉花我全要了,價錢好說。"
王桂花從屋里沖出來,眼睛亮得像燈籠:"當真?東家出啥價?"趙扒皮伸出三根手指:"三塊大洋一斤!"圍觀的村民倒吸涼氣——普通棉花才賣兩角錢一斤啊!
張老實卻搖頭:"東家,這棉花我還得留種。"趙扒皮臉色一沉:"五塊!"老張還是搖頭。趙扒皮冷笑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別忘了你還欠著我二十塊大洋!"說完甩袖就走,臨走還踹翻了一筐棉桃。
夜里,張老實蹲在炕頭抽煙,王桂花邊補衣服邊數落:"死腦筋!五塊錢一斤還不賣?夠買半畝地了!"張老實悶聲道:"這棉花不一般。今兒個我試了,棉絮扯不斷,火燒不著。"說著掏出塊布頭——那是他用鐵棉花絮捻線織的,往菜刀上一擋,竟然沒破!
王桂花手一抖,針扎了指頭。兩口子大眼瞪小眼,窗外突然傳來"咔嚓"一聲。張老實抄起頂門杠沖出去,只見幾個黑影正翻籬笆。"抓賊啊!"老張一嗓子喊醒半個村。等村民舉著火把趕來,賊早跑了,鐵棉花少了兩株小苗。
第二天,村里傳開了——張老實家的鐵棉花刀槍不入!晌午時分,老村長領著十幾個村民上門,個個手里捧著粗瓷碗。"老實啊,"老村長嘆氣,"今年大伙兒絕收了,想借你幾粒鐵棉種..."張老實還沒說話,王桂花就蹦起來了:"不行!我們自己還不夠種呢!"
張老實瞪了媳婦一眼,轉身從屋里捧出個陶罐:"這是留的種,不多,每家分十粒。"王桂花急得直掐他后腰,老張跟沒事人似的。村民們千恩萬謝,有個老太太當場要給張老實磕頭,慌得他直撓頭。
轉眼到了九月,秋風涼了。這天張老實正在院里彈鐵棉花——普通弓根本彈不動,他特地打了張鐵弓。突然街上亂哄哄的,隔壁李二氣喘吁吁跑來:"不好了!趙扒皮帶兵來了,說要征什么'特用棉'!"話音未落,三個穿黃皮的保安隊就闖了進來,刺刀明晃晃的。"奉上峰命令,"領頭的麻子臉抖著一張紙,"鐵棉花列為軍用物資,全部充公!"王桂花剛要撒潑,被槍托一嚇,縮在墻角直哆嗦。
張老實青筋暴起:"老總,這棉花是我..."麻子臉一瞪眼:"你想抗命?"說著就要捆人。老村長聞訊趕來,好說歹說,麻子臉才松口:"三天之內,交出一百斤鐵棉絮,不然按通匪論處!"
當夜,張老實家的油燈亮到天明。王桂花哭腫了眼:"上哪弄一百斤啊?咱家總共才收三十來斤..."張老實突然起身,從炕洞里掏出個布包:"你帶著孩子先去娘家躲躲。"王桂花一摸,是賣棉花的錢:"那你呢?"老張咧嘴一笑:"我去給趙扒皮'送棉'。"
第三天頭上,張老實挑著兩個大包袱進了趙家大院。趙扒皮笑得見牙不見眼,親自驗貨。誰知剛摸到棉花,突然"嗷"一嗓子蹦起來——棉絮里藏著鐵蒺藜!趁亂間,張老實掏出火鐮往棉花上一蹭,"轟"的一聲,鐵棉絮竟然燒起藍汪汪的火苗!原來老張發現,鐵棉花摻了硫磺就會劇烈燃燒。等保安隊七手八腳撲滅火,趙家大院正房已經燒塌了半邊。趙扒皮灰頭土臉地咆哮:"給我往死里打!"棍棒雨點般落下時,張老實卻笑了——他看見院墻外飛進來十幾個火把,那是得了鐵棉種的鄉親們來救他了。
后來呢?后來有人說張老實死在牢里了;也有人說看見他帶著媳婦孩子去了關東,包袱里裝著鐵棉種;還有人說每到災年,總有個外鄉人來送棉花種子,那棉花刀砍不斷,火燒不著...
如今張家屯的老人們喝茶嘮嗑時還會提起:"知道為啥咱這的棉花特別好嗎?都是當年鐵棉花傳下的種!"年輕人只當是故事,直到有人真的在自家地里發現一株鐵青色棉苗——用鐮刀一碰,"叮"的一聲,清脆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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