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展映片單中,傳記電影《粗野派》赫然在列。這部將歷史悲愴與個體命運戲劇性纏繞的作品,因斬獲第97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等殊榮而深陷技術倫理漩渦——幕后團隊使用AI語音克隆工具Respeecher,對主演艾德里安·布勞迪與馬西婭·蓋伊·瓊斯的匈牙利語口音進行了算法修正。
盡管導演科貝特強調“表演成就完全歸屬于演員本人”,但昭然若揭的事實是:當AI的語言處理觸及到電影藝術的表演肌理時,我們不得不直面一個新的問題——在AI對聲帶實施修正的時代,演員的聲音主權是否正淪為技術修正主義的祭品?
在聲學領域呈現為三重差異化的權力再分配
“技術賦權”指技術為特定群體提供原本難以獲取的能力、機會或資源,從而改變權力結構的過程。這種賦權效應在電影聲學領域呈現為三重差異化的權力再分配:
第一層是非表演性人聲的算法重構。當AI處理與演員表演本體解綁的功能性人聲(如《魔戒》中精靈族的無詞吟唱、戰斗嘶吼)時,實質是聲音設計師權力的外延。這類不涉及表演主權爭議的介入,正如合成器取代部分樂器演奏,本質是藝術工具的迭代。
第二個層面是配音使用AI,當下較多應用在動畫片的配音、譯制類影視劇的配音、短視頻后期制作等方面。正面來看AI配音部分替代高價演員,降本增效,但也引起各種爭議。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演員,曾配音《步步驚心》《仙劍奇俠傳》等多部影視劇的沈磊認為AI配音可促進行業進化,“只有缺乏即興創作和藝術性的配音才會被取代”。他主張讓技術篩選真正具備表演能力的從業者,并認為AI配音跟上時代審美有一個發展的過程,如果隨著技術提升,制作者審美到位,AI配音將更上一個臺階。
AI介入配音,在某些情況下還有文化符號和文化遺產的繼承保護意義。迪士尼將用AI還原已故演員詹姆斯·厄爾·瓊斯聲帶演繹知名IP《星球大戰》中的“黑武士”達斯·維達。瓊斯40多年來一直為《星球大戰》系列中的達斯·維達配音,2019年他91歲時最后一次錄制《星球大戰:天行者崛起》后,將他的聲音使用權簽署給了迪士尼,此后所有的黑武士配音都交由AI,將這一文化符號永遠傳遞。
不僅對已故人士聲音永久保留,AI也可以保存制作變化的童音,諸如《哪吒2》熱映后網絡討論的一個問題是申小豹能否在未來影像中續存。很多人認為配音演員已經長大變聲,估計很難復現,倘若借助AI則可以突破這一限制。
第三層是AI對表演本體的算法式侵入,《粗野派》就屬于此類——對演員聲帶生物標識的修正。盡管導演宣稱Respeecher僅用于“提高匈牙利語元音精度”且“未改動英語表演”,剪輯師大衛·揚科堅稱這是“非創造性的對白編輯”,但技術已在改動表演藝術的契約:當“口音校準”成為后期流水線環節,演員的聲音主權正被拆解為可算法優化的聲學部件。
人工智能時代演員的聲音權可否確立
在討論AI介入電影聲音的議題時,我們亟需在美學層面追問:數字時代演員的“聲音權”究竟是不可讓渡的圣域,還是可被優化的技術參數?這一問題必須置于聲音審美權力變遷史的透鏡下審視。
不同時代對演員音質的評判標準是不同的,聆聽的標準也是變化的。聲權發展的歷史也是電影美學的三次轉移過程:
第一次是1927年有聲片誕生引發表演者身體權重構——卓別林等默片巨星的肢體語言優勢被聲帶生理條件顛覆。《雨中曲》中女明星因尖利嗓音遭淘汰的寓言,揭露了新技術對演員生物性征的殘酷篩選。
第二次是聲音的空間化。杜比技術開啟的聲場革命(如《奧本海默》的核爆音浪)將人聲從單一載體解放為空間雕塑,音色魅力經由技術的發展升格為更有影響力的電影美學:基里安·墨菲的低沉聲線之所以能夠穿透IMAX銀幕,正因環繞聲技術放大了其聲線魅力的物理震顫。
如今AI介入電影人聲,也帶來了一個新的時代,而這個時代才剛剛開始。將來某一天,當我們可能用算法“優化”勞倫斯·奧利弗的莎劇腔調,或克隆邱岳峰的磁性嗓音時,在某種程度上是將本雅明所指的“靈韻”作了聲音克隆技術處理。聲音被降維為信息載體,演員表演的“靈韻”是迅速翻倍還是銳減,尚需時代發展拿出答案。
電影研究學者米歇爾·希翁著有《視聽幻覺的建構》《電影:聲音的藝術》等書。關于人聲如何賦予影像時間感和空間感,希翁認為,聲音和影像之間存在一種“增值”的關系。新好萊塢運動中知名的音響設計師和剪輯師沃爾特默奇也說過:“通過某種神秘的煉金術,聲音給電影增添的任何色彩很大程度上都被觀眾以視覺的形式感知和理解——相當于說聲音做得越好,則認為影像越好。”
AI介入電影人聲帶來的美學作用是,它的表現技能可能會影響到影像本身。無論是好是壞,都會在影像的美學“增值”中擴大。
AI的介入對表演邊界和倫理的影響
在AI對電影表演創作的多重介入下,當代電影評獎機制正面臨表演美學的本體論危機。原本各大專業電影獎項對于演員表演的原聲出演多有要求和界定:國外重要電影獎項評選明確規定參賽電影必須使用演員原聲,否則無資格參加獎項評選;國內的電影重要獎項金雞獎的章程自2020年開始,明確規定參評表演類單項獎諸如最佳男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所飾角色的臺詞須由演員本人配音。那么,AI技術介入電影人聲創作是對表演的倫理和規則是否是一種挑戰?如果進一步允許AI介入人聲創作環節,會對電影創作產生哪些特殊的影響以及利或不利因素?
該問題的探討和經過人臉捕捉術處理之后的演員能否參選最佳演員獎項有些類似。今后的規則顯然將變得更加明晰,頒發奧斯卡獎的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提出將在2026年前后出臺一份報告,要求各制作公司將參選影片中AI在人聲環節中使用的百分比清晰標注。
AI介入電影聲音后引發的一個反面因素是不斷觸及法律層面對聲音的“剽竊”。隨著AI處理語音的技術領域取得顯著進展,語音克隆技術屢有觸及法律底線的事故,如演員斯嘉麗·約翰遜曾指責OpenAI的一個對話機器人的聲音“竊取”她本人的聲音生成。
電影要求的聽覺保真的概念,是因為我們越來越多地使用錄制的和傳播的聲音,因此神秘化了其對立面:一種我們實際上越來越少擁有的自然聽覺體驗。我們執著于聲音保真度的本質,實則是工業文明對消逝的自然聽覺經驗的病態補償。這種補償在電影聲景建構中催生出更危險的技術拜物教——當《沙丘2》用AI合成沙蟲轟鳴取代實地錄音時,觀眾已然將算法幻聽認證為“更真實的沙漠聲音”。類似希翁提出的“增值效應”有可能會被技術反轉成“減值效應”:新一代受眾在TikTok AI配音的浸泡下成長,其聽覺圖譜正被重組為“算法友好型”結構。將來他們對勞倫斯·奧利弗的呼吸聲或湯姆·威茲的砂紙聲線或許會愈發不耐,轉而渴望Respeecher打磨處理過的完美聲線。
當下比較迫切的是急需為演員聲音主權確立一個符合倫理和技術發展的新方案。《粗野派》的匈牙利語修正提示了一個未來的可能——當資本發現能用算法解決演員口音問題,選角導演將優先考慮其“AI適配度”而非表演才華。終有一天,那些帶著獨特口音、沙啞聲線或非常規發聲方式的演員,可能會被系統標注為“需額外成本的演員”,那影史可能將錯過下一位湯姆·威茲或梅麗爾·斯特里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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