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韓笑鵬】

“特朗普的政策暴露了美國的種族主義。美國自詡自由平等，卻不愿真正歡迎非白人移民。”墨西哥裔移民巴布羅（化名）對我如是說。

6月，加州的街頭再度響起抗議與騷亂的聲浪。從洛杉磯到奧克斯納德，大批移民工人和普通市民走上街頭，表達對大規(guī)模無差別抓捕行動的不滿與抗議。這一抗議活動，不僅是對當前特朗普遣返政策的直接反彈，更是對一個深植于美國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結構性矛盾的集體吶喊。

為厘清這場動蕩背后的脈動與本質，筆者采訪了數(shù)位墨西哥裔移民，試圖還原那股被壓抑已久的呼聲。

歷史維度：“不是我們跨過邊境，而是邊境跨過了我們”

巴布羅（化名）指出，許多墨西哥裔移民多年來在美國辛勤勞作、奉獻社會，卻因身份問題隨時面臨被驅逐的危險，家庭被撕裂。這樣的遭遇讓他們深感不公：若非歷史上的強權割地，他們本就屬于這片土地，在被剝奪的土地上，沒有人是“非法”的。

墨西哥人常說：“不是我們跨過邊境，而是邊境跨過了我們。”這一說法點明了一個邏輯：《瓜達盧佩–伊達爾戈條約》前，這些墨西哥人的祖輩本是當?shù)卦∶瘢蝗缃駞s被標簽為“非法”，這種感覺讓人屈辱。

1794年的美墨地圖，淺黃色為墨西哥領土，深褐色為美國領土。

墨西哥裔美國人阿萊克斯（化名）給筆者提供了這幅1794年的地圖，“這就是為什么當特朗普要把墨西哥灣改名為美國灣，墨西哥人會如此憤怒。”美國如今的加利福尼亞、得克薩斯、內華達、猶他、亞利桑那、新墨西哥州的全部以及科羅拉多、懷俄明、堪薩斯、俄克拉荷馬州的一部分本來都是墨西哥的領土。

“當時墨西哥灣基本是墨西哥的內海，被墨西哥領土包圍。”獨立后，墨西哥統(tǒng)治者忙于打內戰(zhàn)，政治經濟一片混亂，對北部廣大邊疆地區(qū)根本不管；自己不去開發(fā)，而讓美國移民去開發(fā)。

待到得克薩斯的美國移民發(fā)起分離運動，宣布脫離墨西哥，成立所謂“孤星共和國”時，墨西哥政府才派腐敗將軍去鎮(zhèn)壓。腐敗將軍兵敗被俘，“孤星共和國”得以在1836年成立。

“孤星共和國”在成立的頭10年，并沒有合并到美國，然而，墨西哥統(tǒng)治者仍然忙于內戰(zhàn)，沒有設法收復，直至1845年被美國合并。

為了攫取墨西哥更多土地，美國1846年至1848年又進行了美墨戰(zhàn)爭，簽訂《瓜達盧佩–伊達爾戈條約》后，墨西哥的加利福尼亞等大片國土也都輸給了美國。墨西哥失去了大半領土，這是墨西哥歷史上永久的創(chuàng)傷。

而《瓜達盧佩–伊達爾戈條約》簽署時，這些地區(qū)約有7.5萬墨西哥公民，按條款他們“被賦予保留墨西哥國籍或成為美國公民的權利”。然而，美國參議院在批準條約時，卻刪除了保障墨西哥土地和財產權利的第十條款，使得這些新公民并未真正享有土地和參政等權利。

正如學者指出的，美國白人主流敘事往往忽視這一歷史創(chuàng)傷，而墨裔群體則深知：若非1848年的侵略戰(zhàn)爭與強權割地，他們的祖輩本不會被動成為“移民”，他們的根本就在這片土地上。

“我覺得大部分墨西哥人認為這塊土地屬于墨西哥，墨西哥社會當中對這個事情的歷史積怨很強。可能只有一小部分人（大約30%）覺得那是過去的事情，只能接受現(xiàn)實。”阿萊克斯說道。因此，當今將墨裔居民標記為“非法移民”在他們看來是荒謬的：歷史上，這一切都是因美國擴張而起；今天，邊界才會“被越過”。

現(xiàn)實圖景：是誰在支撐加州的運轉？

加州作為美國最大的經濟體之一，高度依賴勞動密集型行業(yè)，而這一切背后是廣大墨西哥裔和拉美裔工人的辛勤付出。數(shù)據(jù)顯示，無證移民家庭每年為美國繳納近900億美元稅款，其中加州無證移民2022年繳納的州和地方稅收就約為85億美元。

上圖中即為加州農場田間忙碌的工人，他們常在凌晨開始工作，托起了農產品供應鏈的關鍵。美國非營利組織FWD.us報告指出，約73%的美國農業(yè)工人是外來移民，這些農場往往長期存在嚴重用工短缺：56%的加州農場主表示過去五年常找不到足夠勞工。若完全剔除這些勞動力，牧場業(yè)與果蔬產量將大幅下滑（估計產值降30億到60億美元），供應鏈將遭遇巨大沖擊。

與此同時，這些勞工卻面臨諸多不公：他們雖年復一年為社會繳納稅費，卻無法獲得醫(yī)保、工傷保險等基本福利。正如FWD.us報道，無證農場工人往往在風雨中勞作，卻僅僅是通過駕駛證或稅號繳稅，而無法享受勞動保護。

同一組織調查顯示，這些勞工在美國居住的時間普遍較長（多數(shù)超過十年），早已成為當?shù)厣畹囊徊糠帧＝y(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美國西班牙裔人口已超過6300萬，占全美總人口近五分之一。他們中的很多是本地出生公民，但父母卻無合法身份；有的家庭幾代都在美國生活。即便如此，這群勞動者常被貶稱為“非法”，實際上他們與合法居民一樣遵守法律，為美國的公共事業(yè)納稅付費，卻始終缺乏投票權和政治話語權。

正如在加州農場工作的墨西哥裔工人卡洛斯（化名）所說：“我用汗水滋養(yǎng)這片土地，卻連基本醫(yī)療都無法保障。”

這種脫節(jié)也體現(xiàn)在危機時刻。從事清潔工作的莫妮卡（化名）說：“新冠疫情期間，美國將清潔工人、建筑工人等列為‘必要工作人員’，但在疫苗和防護物資分配上，我們卻常常被忽視。我們維系了城市的正常運轉，卻在社會資源分配中排在最后。”

這種矛盾，使移民群體既是加州經濟的“隱形支柱”，又在政策執(zhí)行中首當其沖。

政策演變：特朗普將手伸向普通的勞工

美國聯(lián)邦政府對無證移民一直有遣返政策。奧巴馬和拜登政府的遣送對象大多集中在有犯罪記錄分子。

特朗普這次逮捕行動與奧巴馬和拜登不同的是，他將手伸向了在美國工作生活已久的普通勞工。特朗普團隊近期指示ICE（美國移民與海關執(zhí)法局）將日抓捕目標從1000人提高到3000人。正如一名前ICE官員所言：“在洛杉磯要完成這樣的逮捕數(shù)字，幾乎意味著要在日工市場逮捕所有‘非法’勞工”。

為達成如此指標，ICE被要求在美國各地廣泛搜捕任何可疑身份人士，而不再僅針對“最危險罪犯”。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在洛杉磯等城市，ICE甚至深入學校、裝修用品商場Home Depot、建筑工地乃至教堂進行掃蕩；在這里地方被抓的移民大多數(shù)都是最吃苦肯干的、最遵紀守法、最渴望融入美國社會的。”墨西哥裔美國人丹尼爾（化名）說道。

6月8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在一次示威活動中，執(zhí)法人員與抗議者對峙。 視覺中國

密西根大學遷移政策研究所分析師也指出，ICE此舉更像“逮捕他們認為可能無證的人”，而非有針對性地追捕犯罪分子。與過去側重邊境新來者不同，這波“無差別抓捕”覆蓋了在美多年、無任何前科的移民，加劇了社區(qū)恐慌。正如另一報道指出：特朗普明確表示要對在美居住多年的移民進行“家庭式”大抓捕，這不同于以往的邊境遣返策略。

語言與標簽：從污辱性稱呼到新一代污名

“特朗普上任之后的美國，種族歧視越發(fā)嚴重了。尤其是對墨西哥裔的歧視達到了很高的程度。”阿萊克斯對筆者說。

美國社會對墨裔群體的稱呼，也隨著歷史變化而演進。20世紀初期，媒體用“Wetback（濕背）”稱呼跨河入美的墨西哥勞工，這一污辱性詞匯曾在1954年的“濕背行動”中被官方使用，當年美國遣返了一百萬以上墨裔人士。隨著時間推移，主流媒體逐漸避免使用這樣的族群侮辱詞。但是近期這種侮辱性稱謂再次頻發(fā)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甚至同樣遭受歧視的黑人也會用“濕背”來稱呼墨西哥裔。

“這是不能接受的。”阿萊克斯說。

同時，“非法移民”成為新的常見稱謂。然而“這并非中性表達，而是另一種污名化：將身份問題標簽化，往往掩蓋了個體責任感與貢獻。”阿萊克斯對筆者說。

對此，移民權益組織發(fā)起了“丟掉I字”（Drop the I-Word）運動，強調“Illegal Immigrant”在法律上具有誤導性（非法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行政問題而非刑事罪行），在道德上也深具傷害性。

如美國西北移民權利項目所述，“非法移民”這一稱謂往往被用來將少數(shù)群體妖魔化、轉移民眾的憤怒。它不僅剝奪了個體身份，更加劇了族群對立，營造了仇恨環(huán)境：一旦某群體被籠統(tǒng)定義為“非法”，其人權與尊嚴便容易在無聲無形中被侵蝕。

在不同州，甚至時有白人居民公然使用此類語言辱罵墨裔，他們將美國的問題歸咎于墨西哥人，暗示只有“清除”這些移民才得安寧。

巴布羅（化名）稱，“這樣的口號和標簽化言論，成為族群沖突的導火索，更激化了墨西哥裔社區(qū)的抗爭意志。”參加了此次抗議的珍妮（化名）說：“我們應保護所有移民，他們不是動物，不能像動物一樣蜷縮起來，被追得滿院子跑。被綁架起來，被驅逐，尤其拆散家庭、讓孩子離開爸爸媽媽。我們應該讓他們接受教育，讓他們成為國家繁榮的一分子。”

在洛杉磯街頭，示威者手舉墨西哥國旗。

墨西哥人心中的未來：不斷抗爭才能得到權利和尊嚴

對許多墨西哥裔移民來說，美國現(xiàn)有的政治與社會結構，從未真正接納他們。他們的勞動被需要，他們的文化被消費，但他們的身份卻始終被邊緣。他們在加州采摘果實，在得州修建房屋，在亞利桑那照護老人，卻往往生活在被遣返的陰影下，身處“非正式的美國”，享受不到公民的保護，也發(fā)不出政治的聲音。

這個世界不公平的是，越是受到壓迫和剝削的人，往往越是會被污名化和歧視，社會上層的錯誤和壓力往往首先轉嫁給他們，讓他們?yōu)樯蠈拥呢澙泛陀薮蕾I單，承受代價。

“中國人和墨西哥人應該團結起來。”阿萊克斯說，“美國在全球化過程中的失意群體是特朗普的基本盤，如果說中國是特朗普給他們找到的外部替罪羊的話，以墨西哥裔為代表的廣大移民群體就是特朗普為這些人找到的內部替罪羊。對于特朗普為代表的右翼勢力的霸凌行為，妥協(xié)和討好是無用的，只有抗爭一條道路。”

“這次來參加抗議活動的大多數(shù)具有美國正式身份的人，包括大量有合法身份的墨西哥裔美國人。這證明了我們的團結。我來這里是為了支持我的同胞。當暴政變成法律，反抗就是我們的責任。在這片曾屬于我們祖先的土地上，我們早已明白，權利從不施舍，尊嚴也從不自動到來——它們只能靠持續(xù)的斗爭爭取而來。”丹尼爾（化名）說道。

“特朗普的排外主義不會是最后一波，但我們也相信，每一次反擊都是積累：積累身份合法化的壓力，積累公共輿論的支持，積累下一代墨西哥裔美國人的政治自覺。”

在很多墨西哥人看來，抗爭，是他們穿越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橋梁，是將“被看見”的渴望轉化為“被保障”的現(xiàn)實的唯一路徑。

正如一位拉美裔移民權益活動組織者所說：“我們不是在乞求特朗普的好意，而是在為我們本就應有的位置而斗爭。我們不是客人，我們是這個國家的建設者。很多人都感覺焦慮、壓力和恐懼，但是你知道你自己就是恐懼的解藥。特朗普想要的是美國人對其原有價值觀的瓦解和對他個人的忠誠，而沉默就是與他的共謀。我們不會對他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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