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上的覘標
楊龍明
正在忙碌的測繪勇士(圖片下載自網絡拼接而成)
1965年的風刀霜劍,刻在日喀則、百朗、拉孜兩千多平方公里高原凍土的褶皺里。我作為大地隊作業組長,帶領這支肩負使命的隊伍:副組長楊西方,藏族翻譯洛桑康曲,還有五名沉默堅韌的戰士。我們的任務,是用血肉之軀和冰冷的儀器,為這片蒼茫大地打下精確的坐標。圖紙上的每一個點,都是共和國版圖上不容絲毫偏差的基石。
測區內的大竹卡區,矗立著一座被當地人世代敬畏的“神山”。它扼守著羊八井至日喀則的公路要沖,俯瞰雅魯藏布江奔涌的驚濤駭浪。洛桑康曲在獵獵寒風中仰望那云霧繚繞的峰頂,聲音里充滿古老的虔敬:“組長,那是離天神最近的地方。”海拔6100米,怪石嶙峋如天神的階梯,滾石遍坡的陡峭山體落差竟達三千米。仰望它,凜冽的空氣仿佛已提前刺入肺腑——這絕險的制高點,正是三角測量無可替代的最佳點位,更是對我們這群高原測繪兵信念與忠誠最嚴酷的熔爐。
向“神山”頂峰沖刺(圖片下載自網絡)
七月初,隊伍在大竹卡兵站附近扎下營盤。選點、造標,每一項工作都在稀薄空氣里耗盡氣力,也讓我們對登頂所需時間有了清醒認知。為了搶在一天之內完成觀測,凌晨三點,高原的夜黑得如同凝固的墨塊。我們背負沉重的儀器、武器和干糧,在洛桑康曲的引導下,向神山幽邃的懷抱挺進。星光吝嗇,腳下是陡峭如刃的亂石坡,每一步都踏在深淵邊緣。黑暗中不斷傳來沉重的跌倒聲和粗礪的喘息,無人言語,只有摸索前行的意志在支撐。當東方終于撕裂夜幕,熹微的晨光艱難爬上陡坡,汗水早已浸透單薄的軍裝,緊貼滾燙又冰涼的脊背。缺氧像無形的手扼緊喉嚨,每一步都是與生命極限的搏殺。整整八個小時,當太陽徹底驅散最后一絲陰影,我們終于踉蹌著,踏上了神山之巔——那個親手壘筑起五米高覘標的地方。
峰頂的景象令人屏息。亂石嶙峋、寸草不生的絕域之上,竟巍然矗立著一座數十平方米的巨大經堆。信徒們年復一年,將信仰與片石一同壘砌,上面插滿長短不一的木棍,懸掛著無數褪色或鮮艷的經幡。勁風掠過,經幡獵獵飛舞,如同古老神靈的嘆息與呼吸。就在這圣跡旁四十米處,我們建造的鋼制覘標昂然刺向蒼穹,冰冷、精確、沉默。古老信仰的寬厚低伏與現代測繪的銳利高聳,在稀薄空氣中構成奇特的張力,無聲訴說著兩種虔誠在這世界之巔的相遇與對峙。
喘息未定,我們立刻架起經緯儀投入觀測。時間在精密的角度刻劃中悄然流逝。下午五點,主要觀測終于完成。然而,當我的目光掃過記錄簿上那些干巴困乏的數字時,心猛地一沉——六處數據!六處不符合那嚴苛到近乎無情的規范要求!必須立即補測!就在補測第三處時,一團濃重的黑云如同不懷好意的幽靈,無聲無息地纏上了遠處海拔6400米山上的覘標。目標在翻涌的云隙間掙扎閃現,耗盡目力與意志,才勉強捕捉到一絲飄忽的數據。剩下的三處,徹底被這翻滾的墨色吞噬,再無蹤跡。
被烏云和濃霧籠罩的觀測點(圖片為作者AI人工智能繪制)
“這鬼天氣!”周萬鑫一拳砸在冰冷的巖石上,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山頂格外刺耳。下山?還是堅守?內心如同被撕裂。一個聲音低語誘惑:三處微瑕,無礙大局,靈活變通,今夜就能安臥溫暖的帳篷。另一個聲音卻在缺氧的眩暈中如洪鐘震響:測繪兵手中每一道刻痕,都關聯著國土的精度、未來戰爭地圖的生死、前線戰友的性命!身為預備黨員,一絲弄虛作假的念頭,都是對黨、對祖國、對人民的背叛!刺骨的罡風刮過臉頰,像冰冷的鞭子抽打著猶豫。最終,我抬起頭,目光掃過戰友們同樣疲憊卻焦灼的臉:“留下!明天必須測完!這數據,要經得起炮火的檢驗!”副組長楊西方、洛桑康曲和兩名戰士,沒有半分遲疑,眼神如磐石般堅定:“組長,一起扛到底!”
“神山”上的經幡和石圍(作者用AI人工智能繪制)
暮色四合,寒風如剔骨鋼刀。就在為棲身之處發愁的絕望邊緣,洛桑康曲忽然指著經堆旁驚喜道:“看!”一個用片石壘成的矮墻石圍赫然在目,一米來高,約兩平方米,仿佛神山沉默的饋贈。四個人心中燃起微弱的暖意,立刻動手加固矮墻,留出門洞,將唯一一塊觀測用的雨布(專業名稱:測魯覆)蓋在上面,用沉重的石塊壓緊四角。一個勉強能遮蔽風雨的“石屋”誕生了,盡管狹小得只能蜷縮圍坐,無法躺下,但在這世界之巔,已是天神恩賜的堡壘。
然而,寒冷與饑餓才是今夜真正的主宰。凌晨三點的早餐早已化為攀登的力量耗盡,中午那點干糧也在高強度工作中消失殆盡。胃袋空癟得如同被無形之手攥緊、揉搓。就在這時,副組長楊西方忽然從記錄包深處摸索出一個小小的、直徑不過十公分的煎餅!他有些窘迫地解釋:“中午忙起來,順手塞進包里,忘了……”微弱的油香在冰冷的空氣中瞬間彌散開,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喉結劇烈地滾動。那小小的餅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荒漠中的甘泉。“組長,你觀測最費力,你吃!”楊西方毫不猶豫地將餅遞到我面前。一股熱流涌上心頭,我用力推回:“我不餓,你們先!”身為組長,預備黨員,豈能先顧自己?那小小的煎餅在凍得發僵的手中傳遞,像一團熾熱的火種:推給最年輕的戰士,“你們第一次上這么高的山,挨餓更難受,吃掉它!”戰士連連擺手,聲音發顫:“不,不餓!”轉手又塞給身邊的戰友……一圈下來,煎餅竟又回到我手里。寒風中,彼此推讓的手勢笨拙卻帶著灼人的溫度,傳遞著生死與共的無言誓言。我小心地將那珍貴的餅分成四份,每一塊都小得可憐。四人默默接過,放入口中,咀嚼得異常緩慢、異常珍惜。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糧食,此刻卻飽含了生命的全部熱量,在冰冷的胃里點燃了微弱的火種,更在血液里奔涌著戰友至深的暖流,暖得讓人眼眶發酸。
心上的暖流短暫,刺骨的高空風裹挾著深夜的酷寒,輕易穿透單薄的軍裝。石圍狹小,只能抱膝蜷縮,寒意從腳底直竄脊梁,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時間在凍餓中凝滯成冰。為驅散那幾乎要將人吞噬的絕望,我提議講故事。講起六一年山南申格邊防那次測量,在5200米雪山遭遇暴風雪,膠鞋襪子與凍傷的腳死死粘在一起,最后用削鉛筆的小刀才勉強剝離皮肉……“兩年了,”我頓了頓,聲音在寒風里發顫,“腳趾才慢慢有了點知覺。再難,挺過去!勝利就在咬牙堅持的那一步!”楊西方立刻高聲接道:“對!愚公能移山,我們也能扛過這一夜!來,一起背!”戰士略顯稚嫩卻鏗鏘的背誦聲穿透了呼嘯的風雪。接著有人講起“豬八戒偷西瓜”,笨拙的模仿和夸張的語氣引來短暫的笑聲,緊繃的神經在笑聲里得到一絲喘息。然而笑聲很快被沉重的疲倦和寒冷淹沒,眼皮重如鉛墜。
后半夜,我和楊西方擠出石圍想活動凍僵的筋骨,卻撞見更兇險的天象:狂風陡然加劇,發出凄厲的嘶吼,卷著密集的雪片狂暴地抽打下來!風雪如同震怒的天神,瘋狂撕扯著雨布,發出驚心動魄的“噗噗”聲,仿佛下一秒就要將它徹底撕裂、卷走。雪花混著冰雨,從石縫無孔不入地鉆入,瞬間打濕了單薄的衣褲,冰冷刺骨。我們踉蹌著搬來更多的石塊,用身體死死抵住雨布加固。回到石圍,四人背靠背緊緊擠在一起,像寒風中最后依偎的巖石,徒勞地汲取著彼此身上那微乎其微的熱量。兩個年輕戰士凍得渾身篩糠般顫抖,牙齒撞擊得咯咯作響,聲音帶著瀕臨崩潰的絕望:“組長……就抽……抽幾根樹枝……生點火吧……真……真要凍死了……”那眼神里是瀕臨極限的哀鳴。
我心頭劇震,何嘗不想那跳躍的火焰!但紀律如鐵,烙印在心:“同志!不能啊!”我強忍著刺骨的冰冷,給他們講起進藏路上那個沉痛的教訓——一位排長,僅僅因為槍擊了一只紅嘴烏鴉違反政策,便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一根樹枝,一片經幡,都是藏族群眾的信仰!政策和紀律,就是我們測繪兵的生命!”風雪無情地抽打在臉上,寒意早已浸透骨髓。兩個戰士沉默了片刻,眼神里的動搖最終被一種更深沉、更沉重的覺悟取代。他們用力點了點頭,牙關咬得咯咯響,用盡全身力氣把身體向戰友擠得更緊,再緊一點,默默地、決絕地,將生命交付給這煉獄般的寒夜去淬煉。就在身體即將徹底麻木、意志瀕臨渙散的邊緣,那肆虐的風雪竟奇跡般地減弱了!東方天際,終于艱難地透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灰白!我們掙扎著擠出石圍,在沒過腳踝的積雪里拼命蹦跳、跺腳,用殘存的氣力催動僵硬的血液。天光終于大亮,碧空如洗,萬里無云。昨夜地獄般的煎熬仿佛一場遙遠的噩夢。架設儀器,補測異常順利。下午一點,我們終于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挪地回到了兵站旁那低矮卻溫暖的帳篷。
奔赴新測區(本圖下載自網絡)
一覺昏沉,醒來已是暮色蒼茫。新的任務迫在眉睫——搬家。中隊的車輛已返拉薩,雇牲口需渡雅魯藏布江去區政府,時間刻不容緩。唯一的希望,是兵站過往的車隊。傍晚,一支龐大的車隊轟鳴著駛入兵站停車場,嶄新的解放牌卡車在夕陽下閃著冷冽的光。晚飯時分,兵站炊事班和汽車兵因熱水供應爆發了激烈爭執,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急躁的爭吵聲幾乎掀翻屋頂。我和楊西方對視一眼,默默拿起扁擔和水桶,一趟趟往返于冰冷刺骨的雅魯藏布江邊與熱氣蒸騰的廚房。沉重的木桶壓彎了扁擔,冰水濺濕了褲腿,我們只是沉默地往返。當得知我們是剛完成神山測繪的測繪兵,那個帶頭的汽車班長猛地攥住我凍裂的手,那粗糙的手掌帶著滾燙的溫度:“戰友們!你們……受大苦了!”
得知我們急需趕往江當區政府,班長臉上的感動瞬間化為難色:“這是……交付尼方的新車,上級嚴令,沿途絕不能搭人,怕刮花了……”最后一線希望如同風中的殘燭。我們鼓起最后一點勇氣找到帶隊的黃科長,詳細說明了任務的十萬火急,以及昨夜神山頂那場與風雪和饑寒的生死搏斗。黃科長眉頭緊鎖,手指在桌面急促地敲擊著,沉默像山一樣沉重。就在我們心沉谷底,準備黯然告辭時,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斬釘截鐵:“破例!就這一次!不為別的,就沖你們測繪兵這份敢把命拼在雪山上的硬骨頭精神!”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沉重,“千萬小心,別刮花了新車漆!”一股巨大的、滾燙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委屈和昨夜的嚴寒,直沖眼眶。我挺直早已酸痛不堪的腰板,五指并攏,朝著黃科長,朝著那嶄新的車隊,敬了一個測繪兵最鄭重的軍禮:“請科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次日清晨,高原的晨曦清冷而純凈。我們的人員和視若生命的經緯儀,被分散安放在八輛嶄新解放牌大卡車的駕駛室里。引擎轟鳴,車隊沿著雅魯藏布江蜿蜒的河谷堅定前行。五個多小時后,安全抵達日喀則縣江當區政府——我們新的戰斗起點。倚在車門前回望,神山巨大的剪影在高原澄澈的日光中沉默如亙古的豐碑。山巔那小小的、昂然的覘標,是我們用青春和熱血插進蒼穹的信念坐標。
神山無言,它見證過匍匐的信徒,也銘記著一群年輕的士兵,曾以血肉之軀在它頭頂與風雪搏斗、與極限抗爭、與內心的深淵對峙。那冰冷的覘標所標記的,不僅是地理坐標,更是一種信仰的海拔——關于國土寸土不讓的責任,關于對使命至死不渝的忠誠,關于一群人在生命絕境中如何用體溫相互點燃,那微弱的火不僅照亮了彼此,最終也照亮了他們腳下這片遼闊國土未來精確的版圖。風雪早已消散在歲月的長河,唯有那山巔的坐標,如同信念的鉚釘,深深嵌入共和國的肌理,沉默地訴說著一個測繪兵用生命寫下的誓言:祖國山河,毫厘不差。
(注:本文根據周萬鑫老戰友的原文“神山之夜”改寫)
作者簡介:
楊龍明:生于1954年12月26日。1974年12月參軍入伍,在中央軍委命名的“丈量世界屋脊的英雄測繪大隊”從事軍事測繪工作,1987年底轉業地方工作。現已退休。
作者:楊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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