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傳奇團長劉建寧
王吉友
時光的沙漏無聲流淌,轉眼間,西藏軍區(qū)邊防第一團的劉建寧團長已離開我們22個春秋。每當憶起他,往昔的畫面便如潮水般在腦海中翻涌,那些與他共度的歲月,成為我生命中難以磨滅的珍貴記憶。
那是農歷2002年十月初一,原本普通的一次出行,卻成為了一場噩夢的開端。那天,我和一位同事乘坐他的私家車,從西安前往他的老家禮泉。誰能料到,在西安三橋,一場意外的車禍突然降臨,無情地奪走了他鮮活的生命,也將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45歲這風華正茂的年齡。時至今日,我仍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責與懊悔之中,后悔那天沒有堅持不讓他開車。記得出發(fā)前,他的心情格外低落,頭天晚上因老家蓋房給錢的事,與第二任妻子發(fā)生了不愉快的爭執(zhí)。而當天,他還要去咸陽機場接從西藏回來的一位戰(zhàn)友,種種瑣事積壓,讓他的情緒愈發(fā)沉重。當時,我主動提出由我來開車,可他卻對自己的駕駛技能充滿自信,堅持親自掌控方向盤。一路上,車速比往常快了許多,誰能想到,這竟成為了致命的隱患。當車子與停在路邊的貨車發(fā)生追尾的瞬間,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和坐在副駕駛上的妹妹當場死亡。我和同事坐在后排座位,雖僥幸撿回一條命,卻也在醫(yī)院昏迷了好幾天。無數個夜晚,我輾轉難眠,忍不住責備自己:如果那天是我開車,或許這場悲劇就不會發(fā)生。然而,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如果”,殘酷的現(xiàn)實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痛著我的心。
劉建寧團長,是一位典型的西北漢子,高大的個頭,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黝黑的臉龐,盡顯“陜西冷娃”的豪爽與堅毅。1978年初,他從陜西禮泉縣踏入軍營,開啟了他傳奇的軍旅生涯。入伍僅僅一年,他便奔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場,在槍林彈雨中,他毫不畏懼,英勇殺敵,憑借著出色的表現(xiàn)榮立戰(zhàn)功。部隊撤回四川后,他被保送到成都陸軍學校戰(zhàn)斗骨干隊學習,那是對他能力的高度認可。1982年7月,他被分配到西藏軍區(qū)日喀則軍分區(qū)原邊防七團任排長。憑借著突出的工作成績,短短一年多時間,他就從一名普通排長直接晉升為二營六連連長,成為了他們那一批學員中的佼佼者,令人贊嘆不已。
我與劉建寧團長的相識,是在1985年百萬大裁軍的特殊時期。當時,上級決定撤銷西藏軍區(qū)邊防第七團,他調任日喀則軍分區(qū)偵察科參謀。作為陜西老鄉(xiāng)中的老大哥和“娃娃頭”,他為人豪爽大方、實在講義氣。從邊防來到軍分區(qū)的老鄉(xiāng)們,都喜歡往他那里跑,他的住處儼然成了大家的落腳點和集散地。尤其是我們這一批分到日喀則軍分區(qū)的30多位陜西籍學生官,與他結下了深厚如兄弟般的戰(zhàn)友情。那時,裴嫂隨軍后住在原七團家屬院。在日喀則,想要找到一家像樣的面食館都十分困難,每次我從崗巴下來,最心心念念的就是裴嫂搟的面,那筋道的口感,吃起來別提多過癮了,每一口都飽含著家的溫暖。
1989年初,劉建寧調到崗巴營任營長,而我在營部擔任軍務參謀,從此,我們成為了上下級關系。雖然當時營里的政治教導員蘇海河,副營長張文清、楊合成,副教導員袁隆升都比他兵齡長,但他卻有著出色的領導才能,總能妥善處理好班子成員之間的關系,讓整個營隊團結一心,擰成一股繩。
在劉建寧擔任崗巴營營長的三年時間里,我對他有了全新的認識。曾經,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大大咧咧的“大老粗”,沒什么文化,可深入接觸后才發(fā)現(xiàn),他實則粗中有細,細中求精。他有好幾本筆記本,上面分類詳細地記載著工作計劃和安排、文件摘要,甚至連我和其他干事寫的材料中,他認為精彩的地方都會認真摘錄下來。他這種善于學習、取長補短的品質,著實令我刮目相看,也讓我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寶貴的經驗。
劉建寧在用人方面,有著令人欽佩的風范。他秉持著用人不疑的原則,在建議提拔連隊干部時,從不計較民族差異和地域區(qū)別,只看重個人能力,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對于安排下去的工作,他更注重結果,不過多干涉過程,這讓部下們能夠放開手腳,大膽施展自己的才華,充分發(fā)揮出自己的潛力。他看似整天悠閑自在,仿佛在“玩”,可全營的工作卻在他的帶領下,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著。我常常和他開玩笑說:“我會看相!你有大將風度,天生就是當軍事干部的料!”他聽后,總是哈哈大笑,那爽朗的笑聲至今還縈繞在我的耳畔。
他有著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是個不折不扣的“夜貓子”,特別喜歡在晚上到連隊“偷襲”,檢查部隊的戰(zhàn)備情況。記得那是1990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寒風凜冽,大地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我睡得正香,突然,一陣急促的踢門聲將我驚醒,劉建寧團長大聲命令道:“快起床,領把沖鋒槍帶上三個彈匣跟我上一連!”我睡眼惺忪,滿心不情愿,一邊揉著眼睛,一邊開玩笑地罵道:“你有病呀,冰天雪地大晚上去一連。”平日里,我和他關系親密,沒大沒小,開開玩笑、互相調侃是常有的事,但在行動上,我還是迅速服從了命令。我從槍械室領出沖鋒槍出來時,“山貓”越野車早已停在營部小院,我急忙上車。車子如離弦之箭,風馳電掣般駛向丁嘎一連。一連距離營部120多公里,一路上山高路滑,路況十分糟糕,車輪好幾次陷入雪溝中,我們只能靠人力推、用鐵鍬鏟,才艱難地脫離危險。當我們到達丁嘎一連時,已是早上6點。由于西藏和內地有時差,此時官兵們還在睡夢中。劉營長讓我和哨兵對了口令之后,果斷命令我對空就是三個點射。槍聲劃破了清晨的寂靜,如同緊急的戰(zhàn)斗號角。劉建寧團長緊盯手腕上的手表,神情嚴肅而專注。不一會兒,扎多連長向他報告:“營長同志,全連集合完畢,請您指示!”“同志們,今天的緊急集合是按實戰(zhàn)要求,在你們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進行的突然襲擊,用時6分11秒,總體還不錯。我們邊防一線部隊,就是要做到拉得出,打得響,隨時做好戰(zhàn)斗準備!希望下次能提高到5分鐘以內。解散!”他的話語堅定有力,飽含著對部隊的嚴格要求和殷切期望。
他還有著愛兵如子的深厚情懷。對待干部,他要求十分嚴厲,容不得半點馬虎;可對待戰(zhàn)士,他卻關懷備至,視如己出。他常說:“戰(zhàn)士們的父母把孩子交給我們,我們就要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每一位戰(zhàn)士。能同時來到這高原嚴寒的崗巴營,本身就是前世修來的緣分。”記得有年冬天二連有個戰(zhàn)士突發(fā)疾病,在沒有合適駕駛員的情況下,他第一時間親自駕車,連夜送往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八醫(yī)院,一路上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醫(yī)院。他對戰(zhàn)士們的這份關愛,讓每一位官兵都感受到了家的溫暖,也贏得了大家由衷的尊敬和愛戴。
在嚴肅認真的工作之余,劉建寧還有著孩子般貪玩的童心。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和其他幾個戰(zhàn)友在他的房間里烤火,大家說說笑笑,氣氛十分融洽。突然,他莫名其妙地說:“咱倆玩‘斗雞’,回味一下童年時的樂趣。”我也是個愛湊熱鬧的“半吊子”,想都沒想就說:“斗就斗,誰怕誰!”于是,在那小小的房間里,我們分別端著左腳,開始了“斗雞”游戲。當時,我們誰都沒有意識到,在海拔4700米的崗巴,進行這樣的運動是多么危險。我比劉營長年輕4歲,動作相對敏捷一些,一個用力,將他向上一挑,結果他重心不穩(wěn),摔倒在地,頭狠狠地撞在了門上,半天說不出話來。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頓時慌了神,心里充滿了愧疚和自責。衛(wèi)生所何培樹所長及時趕來,給劉營長輸液打針,折騰了大半夜。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和戰(zhàn)友們玩這些危險動作了,那次的經歷成為了我心中永遠的警鐘。
1991年底,劉建寧調往江孜一營任營長;1994年上半年,他又調往山南軍分區(qū)邊防第一團任副團長,兩年后擔任團長。在工作中,他一心撲在事業(yè)上,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在我的印象中,他只要一感冒,沒有十天半個月根本好不了。可他為了能盡快好起來,不耽誤工作,竟然給自己配三倍于常人的藥量。醫(yī)生多次告誡他不能這樣用藥,可他卻固執(zhí)地說:“我的身體我知道,不用這么大的量根本扛不住。”我心疼又生氣地罵他:“你比牲口吃的藥都多!”他聽了,只是嘿嘿一笑,滿不在乎的樣子,仿佛身體不是他自己的。就在大家都傳言他可能會提副司令的時候,長期的勞累和過度用藥,加之飲食不規(guī)律,讓他的身體徹底垮了。每次拉屎,他都疼痛難忍,大便中還帶著一塊又一塊黑血塊,整個人迅速消瘦,體重一下子瘦了幾十斤。中國人民解放軍第41醫(yī)院初步診斷他為直腸癌。這消息如晴天霹靂,一下子把他他打悶了。上級出于對他的關心,決定讓他免職治病,并批準他回內地休養(yǎng)。
1998年,我按干部復員后,嘗試過許多不同的工作,下過海、經過商,可在改革的浪潮中,我屢屢受挫,被打得鼻青臉腫。最后,我只好重操舊業(yè),干起了自己特長寫新聞稿子的老本行,受聘于《中國改革》雜志社擔任記者,主要負責西北地區(qū)的采訪工作。那時,我外出采訪經常需要租車,恰巧劉建寧團長在陜西免職治病,他剛買了一輛奇瑞小車,也想借此機會去各地散散心,見見各地轉業(yè)回來的戰(zhàn)友。我非常關心劉團長的身體和病情,他告訴我經過西安幾家大醫(yī)院的幾次會診,初步排除了直腸癌的可能,經過幾年的中醫(yī)調理,目前恢復的還可以。讓我放心,開車沒有問題。于是,他便成為了我的“專職”司機,同事們都開玩笑說我的待遇真高,團長親自為我駕車。我自豪地說:“這就是戰(zhàn)友情!”那段時間,雖然我們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但和劉建寧團長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開心。我們一路南下,在鎮(zhèn)巴縣找到了復員軍官張邦文;又北上富縣,見到了轉業(yè)干部葉福軍;在旬陽精神病醫(yī)院,我們還見到了患精神病的龔永春……劉團長就是這樣一個熱心腸的人,無論對方是干部還是戰(zhàn)士,只要是戰(zhàn)友,他都想盡辦法把大家找到,還會將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轉告給其他戰(zhàn)友,希望大家能夠相互幫助,彼此扶持。他的這份情誼,如同一束溫暖的光,照亮了每一位戰(zhàn)友的心。
人常說,“丑妻家中寶”。劉建寧團長的第一任妻子裴嫂,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雖然外貌并不出眾,但她心底善良,有著傳統(tǒng)女性的勤勞和賢惠。他倆是經人介紹結的婚,由于缺乏基本的感情基礎,從我認識他們起,兩人整天打打鬧鬧,爭吵不斷,似乎就沒有消停過一天。按照迷信的說法,我覺得裴嫂或許屬于旺夫的女人,在他們婚姻存續(xù)期間,劉建寧團長官運亨通,甚至兩次越級提拔。這固然與他自身的能力密不可分,但也很難說沒有運氣的成分。對于劉建寧團長的第二任妻子,我接觸不多,在此也不便妄加評論。只是劉團長死后,她為了財產與劉團長的父母對簿公堂,這讓我感到十分痛心和不理解,在我看來,這實在是不應該發(fā)生的事情。
劉團長和裴嫂育有一兒子叫劉科,在劉團長出車禍那年,恰逢西藏軍區(qū)在陜西接兵。在戰(zhàn)友們的熱心幫忙下,兒子劉科順利入伍,成為了戍邊“藏二代”,延續(xù)著父輩的軍旅夢想,守護著祖國的邊疆。
自從劉建寧團長意外遇難后,每年農歷10月1日寒衣節(jié),我都會在十字路口面朝他老家禮泉方向,為他燒紙送寒衣。在搖曳的火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他那熟悉的身影,聽到了他那爽朗的笑聲。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求,愿他在極樂世界過得開心、幸福,不再有煩惱和病痛。我和劉建寧團長的相識、相知是一種難得的緣分,而那天沒有堅持由我來開車,也成為了我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愧疚,這份愧疚將伴隨我一生,時刻提醒著我那段難忘的過往和失去的摯友。
2025年6月13日于銅川
(注:本文插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王吉友:1963年2月生,陜西蒲城人,大學文化程度,曾在西藏部隊服役19年,少校軍銜。退役后從事新聞工作24年,曾擔任《西北信息報》社深度報道部主任。1984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數百篇散文、小說作品刊發(fā)報紙、雜志和網絡。出版有散文集《留著雪漬的腳印》。
作者:王吉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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