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ony Rayns
譯者:陳思航
校對:易二三
來源:Sight & Sound
(Winter 1974)
在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下榻于法蘭克福的公寓中,我們錄制了這次訪談。他最近才來到了這座城市,這是為了接管「塔樓劇院」(Teater am Turm)——但這一安排在幾個月后突然流產了。
法斯賓德憎恨法蘭克福,尤其是他那些市議會的雇主,他在一部名為《垃圾,城市與死亡》的戲劇中發泄了他的憤怒,但是議會隨即禁演了這一出戲。
后來,法斯賓德退出了塔樓劇院。 1974年12月,這出戲在該市的另一家劇院短暫上映。 1975年,丹尼爾·施密德將它拍成了一部名為《天使之影》的電影,法斯賓德也參演其中。
《天使之影》
法斯賓德總是需要一位管家來照顧他,而在法蘭克福,烏爾蘇拉·施特拉茨扮演了這一角色,她是慕尼黑的「行動劇院」的前主人,這座劇院在1967開始就屬于法斯賓德了。 施特拉茨女士端上了一些茶水,試圖安撫消化不良的導演。
我知道法斯賓德的英語非常流利,所以我緊張地用英語開始了訪談。
但是,法斯賓德用德語打斷了我: 「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所以,我們就開始使用德語了。 這里的英語是由我自己翻譯的。
記者:您是什么時候決定從事電影和戲劇工作的?
法斯賓德: 很早,大概九歲吧。 從沒考慮過其他的可能性。
記者:您是從戲劇開始的嗎?
法斯賓德: 不是,我在1965年和1966年拍了兩部短片。 其中一部源于我對侯麥的《獅子星座》(1962)的喜愛,另一部嘛……有點像戈達爾。 但是,那時候每個白癡都在拍電影。 我感受到一種迫切的需要,那就是我應該和一個團體一起工作。 所以我就進入了慕尼黑的這家「地下」小劇院,在那里我還可以作一些嘗試。 畢竟膠片可是很貴的……
我的第一部戲劇是《卡策馬赫爾》。 我一開始只是單純地寫作,因為發行商不想讓我們獲得劇院的表演權,他們看不到任何利潤。 當劇院關門之后,我們所做的就成了「反對派戲劇」。 警察進駐了劇院,他們有各種各樣的借口,但主要是因為,它已經成了一場政治戲劇。
《卡策馬赫爾》
記者:您是怎么回到電影界的?
法斯賓德: 《愛比死更冷》(1969)是在幾乎沒有錢的情況下制作的。 我們從一位合作者那里拿到了一萬馬克,然后我們就把它用完了。 《卡策馬赫爾》(1969)是通過賒賬制作的。 當時在院線沒有屬于它們的市場,但我們可以賣掉電視轉播權,這還清了我們的債務,剩下的錢讓我們能夠制作《瘟瘋之神》(1970)。
這些電影都非常戲劇化,正如我們的戲劇也非常電影化一樣。 我想,我在劇院中和演員一起達成的東西,可以在電影中再度試用。 你會發現,你可以從一種媒介中學到一些東西,然后將其應用于另一種媒介。 不過,我很快就開始探索更純粹的電影作品了。
《瘟瘋之神》
記者:您受美國電影的影響很大嗎?
法斯賓德: 有些時候吧。 在我的早期電影中,有一半都與我在美國電影中的發現「有關」。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將美國電影中的精神移植到了慕尼黑的郊區。
其他電影就基本上和美國沒有什么關系了。 它們都是在調查德國的現狀: 移民勞工啦,中產階級上班族受到的壓迫啦,我們自己作為電影人的政治處境啦。 《當心圣妓》(1970)明確地探討了這種處境,我們試著作為一個團體來生活、工作。
記者:您認為這些作品具有挑釁性嗎?
法斯賓德: 與其說是挑釁,不如說是激發思考吧。 我當時會想,如果你讓人們面對自己所處的現實,他們是會作出反應的。
我現在不再這么考慮問題了。 我現在認為,最重要的是滿足觀眾,然后才是處理政治內容。 首先,你必須制作誘人的、美妙的、探討情緒或其他類似主題的電影……
記者:類似塞繆爾·富勒嗎?
法斯賓德: 差不多吧。 但你必須知道的是,你為什么要拍攝這部電影。 換句話說,你要將產生的這種情緒,應用于特定的目的。 這是一種政治陳述的初步階段。
塞繆爾·富勒
從美國電影中可以學到的重要因素就是,你需要滿足娛樂需求,并在這一點上作出讓步。 我們的理想是做出和美國人一樣漂亮的電影,但我們得探討一些其他領域的主題。 我之所以發現這一過程,主要是因為道格拉斯·塞克的作品,或是像希區柯克的《深閨疑云》(1941)這樣的影片。 當你離開影院的時候,你會感覺婚姻是不可能的。
記者:這是您更喜歡情節劇而非現實主義的原因嗎?
法斯賓德: 我并不認為情節劇是「非現實主義」的。 每個人都會想要把周圍發生的事情戲劇化。 此外,每個人都會有一堆或大或小的焦慮,他們會試圖消除這一焦慮,避免對自己產生質疑。 情節劇則會給他們設下難題。
我們可以舉一部塞克的《苦雨戀春風》(1956)作為例子: 銀幕上發生的東西,我們是無法在生活中直接辨識的。 因為它是如此純粹、虛幻。 但在我的內心深處,這些東西與我自身的現實融合在一起,成為了一種新的現實。 唯一重要的現實,存在于觀眾的頭腦之中。
《苦雨戀春風》
記者:不過,您的電影風格與塞克大不相同。
法斯賓德: 這是當然,因為我們沒有在同樣的環境下拍過電影。 在他的影片中,至少有一半都洋溢著他的老板與制片廠負責人的天真無邪。 無論是多是少,我們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天真。 這是美國電影的優秀特質之一,而在歐洲電影中幾乎找不到這樣的東西。 我渴望某種天真,但我看不到它們。
但是,在我的不同作品之間,存在著很大的不同。 風格化的程度,是與影片主題的人造性成正比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寂寞芳心》(1974)要比《恐懼吞噬靈魂》(1974)封閉得多。
因為影片的主題會引導角色的走向,所以它確實會發揮一定的作用。 這兩部影片對人物的態度都非常一致(這些天來,我一直試圖賦予每個人物某種明確的、可理解的動機),但這種態度引發的結果,很大程度上還是取決于主題。
《恐懼吞噬靈魂》
記者:您在其他德國作品中看到過類似的例子嗎?
法斯賓德: 在其他德國導演身上,我不太能看到這些我一直在談論的東西。 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導演,他們身上有其他的可能性。 我確實得到過一些機會,這讓我學到比大多數人多得多的東西。 我確實覺得自己與沃爾克·施隆多夫有一種親緣關系,關于對電影和生活的態度,他與我是有點相似的。
記者:您為什么要開一家「股份公司」呢?
法斯賓德: 這個團體一直在自我更新。 我喜歡和同樣的人一起工作。 這樣的話,達成一致的可能性會高一些,否則你就得一直不停地回到起點。
記者:您打算將他們打造成「明星」嗎?
法斯賓德: 對我來說,他們就是明星。
記者:您也會試著聚集同樣的劇組成員嗎?
法斯賓德: 是的,但他們不像演員那樣具有持久性。 他們會做很多電視方面的工作,也會為其他導演工作,不可能擁有這種連續性。 但比如說,我只用過三個攝影師,而且我會自己檢查所有的鏡頭。
記者:那么美工呢?
法斯賓德: 在拍《柏蒂娜的苦淚》(1972)的時候,我是自己做的。 在其他時候,我會讓庫爾特·拉布來做。 他在尤利·隆美爾的《狼的觸痛》(1973)中扮演了哈爾曼。 我會告訴他我需要的一切,每一種顏色、每一套構圖都是經過仔細考慮的。
《狼的觸痛》
記者:演員們在一部影片中的角色,會與他在另一部影片中的角色有關嗎?
法斯賓德: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嘗試極端的變化。 《四季商人》(1972)和《柏蒂娜的苦淚》(1972)之間的變化就已經很大了。 在最近的幾部影片中,你可以一直看到這種變化: 《寂寞芳心》中的漢娜·許古拉、《瑪爾塔》(1974)中的瑪吉特·卡斯滕森、《恐懼吞噬靈魂》中的布里吉特·米拉等等。
就舉漢娜為例吧,我們每次都會發掘她自己性格中的一切因素,并用另一種方式來闡釋它們。
《寂寞芳心》
記者:為什么您有時候會制作一些原創的項目,有時則會改編別人的文本?
法斯賓德: 如果我發現有人做的故事比我自己做的要好,那我就會直接使用它。 我之所以拍《寂寞芳心》,是因為我覺得馮塔納對待社會的態度,與我有許多相似之處。 而且我是一個德國人,我為德國觀眾制作電影。
記者:不過,像《四季商人》這樣的作品,還是具有一定普遍性的……
法斯賓德: 是的,幾乎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經歷過這樣的故事。 一個男人希望,他能夠做出一些生命中從未做過的事情。 他所受的教育、所處的環境和形勢,都不允許他實現自己的夢想。
記者:相反,《柏蒂娜的苦淚》看起來可能就更私密……
法斯賓德: 噢,它并不是很私密。 大家是可以辨識它的主題的,而且他們也確實做到了。 因為它也探討了一個具有普遍性的主題: 每個人都經歷過愛情中的痛苦,而且(很自然地)希望得到比已有的愛更偉大的東西……大多數人之所以悲傷,是因為他們無法真正地表達自己的悲傷。
《柏蒂娜的苦淚》
記者:它最初是一部戲劇嗎?
法斯賓德: 是的,但我并不認為它是一部非常戲劇化的電影。 問題在于,影片中的女人將自己置于一種戲劇性的境地。 你會在這部影片里使用非常長的鏡頭,這種鏡頭是與表演緊密相連的。 我們會認為,這些段落對于女演員來說,是具有連貫性的。 只有不被打斷,她才能夠穿行其中。 這是統御影片結構的最初設想,這恰好源于最初的戲劇概念。
記者:您在《美國大兵》的導演評論音軌中表示,當您第一次講述《恐懼吞噬靈魂》的故事時,您還不知道塞克的《深鎖春光一院愁》(1955)。這一發現讓您感到驚訝嗎?
法斯賓德: 并沒有,我和塞克就是很合拍,這沒什么可驚訝的。 塞克講述了很多我也想講的故事。
(《恐懼吞噬靈魂》)就是個相似的故事,兩部影片是不同環境下的產物。 塞克講述的是某種童話故事,我也如此,但我講述的故事源于日常生活。 塞克有勇氣去簡單地講述這么一個故事。 我可能不相信自己能夠簡單地做到這一點。
但多年以來,我一直想拍攝這樣的故事……我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女演員,直到我遇到了布里吉特·米拉,我意識到她可以做到。 這是一個關于兩個人的故事,他們處于幾乎相同的境遇,他們壓抑自己的動機也基本上是一樣的。
記者:您為什么在影片中使用那種強調性的淡出手法?
法斯賓德: 我認為它們很合適,它們非常適用于這種故事。 實際上,它們只是將不同的事件分開,然后強調時間的流逝。 在《寂寞芳心》中,同樣的概念被推到了極端。
記者:您出演了《狼的觸痛》,這是一部顯然受到您影響的電影,您有什么樣的感想?
法斯賓德: 它非常勇敢。 在此之前,尤利·隆美爾和我合作了很多次,顯然他接納了我的一些做法。 但他與演員合作的方式是非常不同的。
記者:可以談談您剛拍的電影嗎?
法斯賓德: 那就是《狐及其友》(1975)了。 這是一部關于資本主義的電影。 它講述了一位彩票贏家的故事,他最終散盡了自己的財富。
記者:您還會更多地投入劇院的工作嗎?
法斯賓德: 是的,我正試著與一群人一起做實驗。 在劇院中,我對工作和創作過程更感興趣。 在拍電影時,我主要對最后的成品感興趣。 劇院里的觀眾群體也不同,規模更小,也更專業。
記者:那您的電視連續劇《八小時不是一日》(1972)呢?它面對的觀眾群體就屬于另一種極端了。
法斯賓德: 這個嘛,我就得重申那個關于電影的觀點了。 你知道你會有2300萬觀眾,你得試著為他們找到一些共同點,以此來錨定政治背景。
《八小時不是一日》
記者:您可以重復一下這種體驗嗎?
法斯賓德: 如果我之前沒說過的話,那么我是會說的。
記者:這是否意味著,您只是想嘗試一下這種形式?
法斯賓德: 不,我認為在我們能做的東西里,電視劇算是最重要的一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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