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寒冷的下午，路上沒有什么人，大家都盡可能縮在室內不出去，但是孫言卻坐了整整兩個小時的車，奔向城市另一角的咨詢室，因為她有一個亟待解決的痛苦。

她被最近交往的男友求了婚。但是，這個求婚并沒有令她幸福滿滿，而是憂心忡忡。這是一段交換關系，并不是那么渴望結婚的她，很想要一個經濟條件穩定的家，這樣她能在陌生城市里穩定生活，也可以支持到自己貧困的家人。而對方要的也很明確——一個孩子。

溫暖的咨詢室里，咨詢師回應孫言，似乎她和男友的關系、情感的親密被放在了很遠的地方，物質條件似乎占據了主導。

孫言遲疑地說：“現實就是這樣的啊，想找一個很相愛的人，哪有這么容易。但是生活總是要過，不能嫁給愛情，那就嫁給金錢咯?？偸且幸恍┍Ｕ?，大家不都是這么干的嗎？”

咨詢師回應：“聽起來，對你來說，要想得到被愛的體驗或許是有些困難的，也是不可控的，金錢似乎更穩定、更可控一些。”

孫言點了點頭：“是的。這個男人起碼愿意在物質上給我支持。而且平時生活里，他也對我挺照顧的，前段時間我腰椎間盤突出犯了，整個人起不來床，他來給我做飯，還用熱水幫我擦身，給我貼膏藥熱敷。說實話，他照顧的比我媽還細?！?/p>

聽到這里，咨詢師停了停，慢慢地說：“雖然你說吸引你的是他的物質條件，但實際上，真正讓你感到溫暖和想要依靠的，卻是關系中的這些細節。有沒有一種可能，拒絕談感情的你，實際上真正渴望的，仍然是感情？”

孫言聞言呆愣在原地，她確實沒有意識到，表面上不在乎親密，但吸引自己想要投身其中的，卻恰恰是自己所拒絕的東西。

得不到的，將被分裂

孫言的這些觀念，并不是空穴來風。她的身邊有好幾位和她狀況相似的姐妹，她們曾在關系中受傷，不愿再相信情感，于是互相鼓氣，要做大女主，對男人徹底死心，想盡辦法做金錢的主人。

網絡上也到處流行著這樣的觀點，“搞愛情不如去搞錢”、“愛不愛有什么重要，有沒有錢才是王道”。

但是金錢和親密從來不是敵人。它們本在各自的軌道上按照各自的規律運作，甚至在某種層面上，它們遵循著一個共性的邏輯：沒有足夠的親密，錢不會流向某個人，反過來，錢可以變成滋養親密關系的工具，但未必一定會變成親密關系的主宰。

那到底為什么，這么多人會和孫言一樣，認為金錢和親密，只能取其一？

原因是，她們很少體驗過真正的親密，金錢只是親密失敗的背鍋俠。

孫言來自一個散裝家庭。父母雖然沒有離婚，但是常年在外工作的父親，一年只能回一兩次家，一直以來都是媽媽撫養她和弟弟。

一個人帶兩個孩子，艱辛的生活讓她的媽媽失去了耐心和溫柔。更糟糕的是，在孫言三歲的時候，她的爸爸就傳出在外重組臨時家庭的消息，父母之間常年不見面、見面就干架的狀態，成為孫言對于家庭生活最深刻的印記。

孫言早早就學會了懂事。她要為媽媽分擔家務，還要照看年幼的弟弟。這樣的生活帶來的結果是孫言的早慧，也因為早慧，孫言在許多事情上顯得老練、能干，這讓她成年后的職場生涯發展得相對順遂。

但是，通過創傷研究我們同樣也知道了：孩子的早慧是種傷害。逆境雖然加速幼兒大腦的成熟和成長，但它也剝奪了幼兒大腦的“可塑性”，同時改變了孩子的大腦結構。

這種僵化和匱乏在孫言的生活中非常明顯。面對情感中的沖突，她很難直接地表達攻擊性。對于無法忍受的情感，她經常采用的方式是否認、合理化、情感隔離，當她在一些糟糕的親密關系中承受了傷害時，她的無意識反應是為對方尋找合理的理由，就如同小時候她被母親斥罵和冷漠的對待時一樣。

親密，并不是只要照顧衣食住行。它需要養育者在情感上可被接近、可被使用。

孩子需要體會到一種感受，即自己的反應能夠喚起或激活養育者的反應，養育者能對自己的信息進行解讀并提供幫助。這種情況下，孩子才能不被混沌和無以言狀的感受淹沒，現實是可以成為被構建和理解的存在，而不是失控的迫害性的存在。

生理的照顧與親密，是基礎。伴隨著貼合孩子需要的生理照顧，孩子還需要在心理層面上持續地體驗到被理解、被安放，才能逐漸內化養育者的態度，最終能夠理解和安放自己。

遺憾的是孫言的媽媽是一個壓抑且抑郁的母親，提供衣食住行已經耗盡了她的全力。孫言長大后，成為了職場里的一把好手，但是對于深層的情緒和情感需要，就像被封凍了的孩子一樣，還停留在早年混沌又無助的狀態里。她既無法捕捉和識別自己的潛意識，也很難深入地理解自己的情感狀態。每當她出現了一些復雜的感受，例如焦慮，她就會動用各種方式讓自己避開它們。

她的情感世界就像滑雪場，可以讓自己的意識在冰面上來來回回，卻無法停留或者被深度探索。她也無法安放和理解自己。因此，當她覺得很難再承載自己的生活時，會不由自主的選擇把自己“扔出去”，像賭博一樣把自己扔進一段”黑白莫測“的關系里。

這種孤注一擲的“扔”，本質上仍然是在尋求一種被承托。雖然意識層面上不承認自己需要情感的回應，實際的選擇里卻早已準備為關系中的短暫溫暖梭哈了全部賭注。

所以，那些適婚卻選擇放棄信任異性的人，不相信的其實是生命早期那個本該陪伴在自己心靈世界中的人。同時，她們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激起他人的關注與重視，得到在親密關系里正常的愛與關注。

與此同時，有許多親密關系失敗的人，也像孫言的母親一樣，將所有的不幸歸結到沒有錢上：如果家里足夠有錢，丈夫就不需要外出打工，就不會有那些糟糕的事；如果自己足夠有錢，可以吃好喝好，這個沒有責任感的男人回不回家又有何妨？

這樣的理解反映出了在客體情感上精神本能的受挫與失敗。我們每個人無論做什么，天然地都會希望得到客體的回應。原本想要獲得的是情感，是理解、關心和愛，然而當客體拒絕回應時，我們的連接需要受到挫敗后被迫回撤，最終，這種回撤和持續的投注失敗帶來了深深的絕望，個體不得不試圖借用生物本能的滿足來補償精神本能的不滿足。

比如，從對情的追求轉向對錢的追求。錢能換來很多東西：好吃、好喝、好穿、好玩，健身、整形、性伴侶……這些東西都屬于生物本能的滿足范圍。它作用于我們的身體感官，可是，它終究不是精神本能的滿足。在這個過程中并沒有來自重要客體的持續回應和參與，所以再如何擁有金錢、物質，仍會讓人感到空虛和不饜足。

得不到的痛苦，最終促使個體內心產生了分裂：她們將絕對的壞賦予了情感，將絕對的好給予了物質。

所謂“搞不到愛就多搞錢吧”，這并不是一種所謂的升華，也不是一種健康的領悟，它只是一種被迫的防御。避免強烈的絕望使個體內在解體，但是代價也將是龐大的，它讓人更加無法看見自己真實的渴望，而這股看不見的動力將會把人推向危險的選擇。

不解過往，難抵將來

其實，孫言曾經有一個很親密的男友，但是年少時，因為各種原因，兩人沒有在一起，并且以一種非常突然的方式斷開了聯系——一直對孫言照顧有加的男生，突然就消失了。孫言很傷心，但是倔強的她決定死也不主動。事實上，彼時的關系失敗里，已經包含了和孫言有關的重要線索，只是孫言認為，自己必須忘記這段關系，才能進入新的關系。

沒有解開的心結，是不可能被忘記的。在咨詢里，孫言提及曾經的美好互動，突然止不住地潸然淚下。她才意識到，這段結束已近十年的感情，壓根沒有被遺忘過。她一直想知道，為什么當初的男生會突然決絕地離開，而在這個未知的問題背后，埋藏的是她對這段感情的完美記憶和對自己的深深厭棄：她一直覺得是自己搞砸了這段關系。

忘不了過去，是因為過去里往往有一段未竟之謎，或者是來自自己的深深內疚。當然，這個深深內疚也可能是針對現在的陷阱，因為它催生了一種幻想：如果我能彌補或贖罪，或許我就能隨時將這段關系找回來。留著內疚、留著未檢驗的問題，也就是留著關系。同時，對于建立親密關系有很大困難的孫言來說，她需要有一段關系來承載絕對的理想化，這樣好讓自己能合理地對現實失望，以掩藏自己無力進入現實的焦慮和無助。

所以，所謂的白月光，其實也是一種分裂，它將所有的好留給過去，將所有的糟糕留給了現在。本質上，這是一種“非此即彼”的、“全或無”的防御——一方是絕對好的，另一方是絕對糟糕的。這也是來自內心未能足夠發展的結果，它讓一個人的內心處在一種“失整合”的狀態里。

無法整合自己的孫言想要找到一種方式，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但這樣的幻想因無法進入現實、過于偏執，終究不能實現。在高高捧起“白月亮”時，她也同時捧起了自己內在渴望完美母親、完美伴侶的夸大愿望，又因對這種愿望無法實現的恐懼，始終不愿走入現實生活中的晴雨變幻，去體驗星辰暖陽。

包括未竟之謎，事實上，也并非是無解的謎題。如果孫言能夠發展出對自己的深深理解，恢復了足夠好的自我功能，她就能恢復主動的力量，無論去不去找曾經的對象要一個說法，最終關系破裂的謎底，也將在她對自己的深度了解中逐漸了然。

只是要得到這個答案，她就不能再回避和自己有關的真相，也不能再持續地從生活中逃離，躲進由空洞的思維方式編織起的獨木舟上，刻舟求劍地對待自己真正的需要。只有重新走上那條通往自己內心的道路，她才能腳踏現在，去往將來。

一個人需要親密，從來都不是可恥的，這是人類生存的根本。

沒有得到親密，也不是可恥的，這是一個困難和階段，它需要的是理解和支持，不需要評判與嘲笑。

我們失去的東西，只能用真正相關的東西來慢慢修補，分裂無法帶來真正的整合與成長，金錢也修補不了親密的創傷。

正視自己對親密的需要，理解和呵護那個缺少親密的自己，這就是重新尋回親密的開始，也是我們與自己的存在重新相遇的開始。而識別那個合適的伴侶，我們需要的不是外在條件的計算與比較，而是存在級別的遇見與匹配，畢竟一個找得到自己存在的人才能識別出同樣質感的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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