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晚清的《點石齋畫報》中,那些探出窗外的“女看客”,構成了中國現代性視覺文化中的一個關鍵瞬間。她們半身越出私閣,凝視街頭,也讓我們窺見女性從“被觀看”向“觀看”悄然轉變的起點。她們既在場,又不完全在場;她們受到觀看的規訓,也在無聲無形中松動著規訓的邊界。她們望向窗外,幾乎要踏上通往外部世界的路徑。
回望這些圖像,那些未被書寫、未被命名的女性面孔,反而成為視覺史中極具力量的存在。她們站在窗前,也站在時代的臨界點上——一半身子仍在內室,一半已邁入公共空間,悄悄撬動了封閉秩序的一角,落下女性介入現代性的第一筆。
“視而不見”:近代中國視覺文化
作者:黃瓊瑤
出版時間:2025年5月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新民說
觀看/被觀看:女性觀看的性別意義
此前的研究多將“看客”視為一種具備圖像功能的符碼,因此不會對看客的性別進行細分。但筆者認為,在可以創作統一的“男看客”形象的情況下,在可以用中國傳統繪畫中的裝飾符號代替的情況下,畫師偏偏勾勒出一些女性看客的形象,而且“窗口的女看客”形象“隨意”地出現在“窗口”的次數是如此之多,這正是值得關注的地方。
(一)女性與窗口
在西方著名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中,吉爾伯特和古芭在分析白雪公主的童話故事的時候,提到白雪公主故事的開篇:白雪公主的生母在窗邊縫補,針刺破指頭,窗外被雪覆蓋,白雪公主誕生,此處“出現的所有母題——做針線活、雪、窗框所代表的封閉——都與女性生命中(因此也在女性寫作中)的關鍵主題發生關聯”。《點石齋畫報》中的“女看客”出現在看街樓的窗口(也有門邊,但“門”在這里與窗具有同等的意義,即封閉世界的缺口),并且與男性存在空間區隔,是創作者有意識地在規范男女之間的性別空間秩序。
窗口的女看客多數是在畫面垂直空間高處的窗口,也就是身在看街樓中。在傳統的性別空間劃分中,女性屬于水平空間中的內闈,但限于構圖,若要在畫面中表現這種封閉的狀態又要讓女性現身,最好的辦法就是轉為在垂直的空間展示,所以才會看到如此之多的看街樓,以及位于其間的“窗口的女看客”形象。同時,男性和女性從不出現在同一空間內,在以上圖像中,具體表現為他們不會出現在同一扇窗內,以此來強化傳統的男女空間秩序。但是也正因為這樣一扇窗口的打開,女性的內闈空間有了缺口,在“缺口”中,她們學會的第一個動作是觀看。
圖 1 《歌童惡習》 金蟾香 繪
《點石齋畫報·大可堂版》第9冊,上海畫報出版社,2001年,第70頁
窗口直接面向“外”世界,行動會受到窗的束縛,目光卻可以抵達遠方。站在高處的“女看客”,反而擁有了更廣闊的觀看范圍,并與觀看對象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視覺區分于其他感官的第二個特征就是‘動態的中立’,即人們在觀看某個對象的時候可以無須進入與它的某種關系。被看的對象不必通過直接作用于認識者來讓自己被看到。”看街樓中觀看的“距離性”,使得窗口的“看”成為可能。觀看是深具主體意義的行為,在明清小說里就已經出現過眾多以看街作為情欲故事的開端的情節,“不論女性望向哪里,只要超出了門窗的范圍,一切均有可能發生”。越是這樣,背后顯示的男性對女性越矩的恐懼就越深。
圖2 《漁翁失利》及局部 張志瀛 繪
《點石齋畫報·大可堂版》第3冊,上海畫報出版社,2001年,第260頁
(二)女性與觀看
女性與“看”的關系早在《圣經》開篇就已經說過,“女人見那棵樹的果子好作食物”(創世記3:6,和合本),夏娃被所看見的東西吸引,最終致罪。“語言,就像法律一樣是父性的:數字的、輔音的、帶著距離的……圖像,則是更野蠻的、源自母親神的:是可比擬的,帶元音的、可觸摸的。”女性是圖像性的存在,圖像的曖昧、延展、不可說與女性的特性是如此契合。女性在現代以前的文字記錄中往往是被男性言說的,經過傳統與禁忌的過濾,最后能呈現在文本中的女性往往是概念化的,女性的真實樣態被遮蔽。
對于這些女性的身份,也有學者推測這些女看客應有很多是妓女:
女人們通常被建筑格局分別開,例如,在家門口、內宅的門框或樓上的窗戶旁邊……更為遠離場景的是妓女,或是出現在單獨的建筑中,或是在擁擠的商業街的樓上。雖然在空間上是分離的,但是妓女觀眾經常出現在公共場景中,既為事件提供了一個奇特背景,又代表了無所不在的觀察者,比那些家庭婦女們享受到更多的公共性。
包衛紅認為妓女更加具備公共性,女看客出現的場景也符合當時妓院實際的街區布局。但我認為,要考證這些女看客的身份,需要根據具體信息判定,很難一概而論,且《點石齋畫報》中女看客形象如此之多,并不能全部以“妓女”概括。我傾向于將看客視為一種視覺元素,因為看客的身份具有一種普遍的模糊性,或者說她們的具體身份并不如她們的功能重要。女性的身份區分是模糊的,但是男看客與女看客的性別區分卻是毫無疑問的。
唐宏峰在研究《點石齋畫報》中的“看客”時,也講到“觀看的女性”這種形象的主動性,但她是以吳友如“海上百艷圖”這一原本就是以表現都市女性為旨要的系列圖像為例,這里面當然充滿了眾多主動觀看的女性形象,但因為這些女性同時也是圖像的視覺中心,她們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滿足讀者窺視欲望的被觀看者,與“窗口的女看客”中在觀看、卻不被看的女性有著完全不同的處境。
圖3 《夾蛇龜》 符節 繪
《點石齋畫報·大可堂版》第12冊,上海畫報出版社,2001年,第224頁
“窗口的女看客”形象打破了“男性看/女性被看”這一觀看關系的簡單化約,女性也成為觀者的一部分。在這些圖像中,女性因為處于不起眼的位置,可有可無,畫中沒人會關注她們,畫師所希望的是把所有目光都牽引到事件中心。其次,她們沒有得到創作者更多的精細的筆墨,有時甚至面目模糊,畫報的閱讀者也容易將她們忽略。《點石齋畫報》中當然也有出于讓女性被“凝視”的目的而創作的畫報,但是“窗口的女看客”這類形象卻很明確地背離了這種權力關系,畫師將她們畫下并非為了她們的“被窺視”,而是出于以上所述的為了增強畫面的場景化、豐富構圖、增加真實性等等別的原因,所以這些在看街樓上往外看的女性,她們是在看的,卻不是被看的,她們的看跳脫了“看/被看”的框架,是圖像中除不盡的余數。
看街樓本身就是一個允許女性在此觀看的物理空間,因此,女性在圖像上的看街樓中出現,有其社會歷史前提。夏薇認為女性看街是明清女性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男性文人筆下往往將這種行為看作“危險的消遣”,盡管有極少的文本寫到女性因為看街而成就好姻緣,“讓我們還可以在充斥著說教和訓誡氛圍的夸張敘述中嗅到一絲自由的空氣”,但總體而言,明清時代的文人們大都認為女人看街就意味著禍事、不貞和欲望,而且這種成見深刻地影響著明清小說的故事走向。在《點石齋畫報》中,這些在看街樓上的女看客顯然不再具有影響故事走向的結構性功能,她們是與圖像中心事件完全無關的人物。而且,無論是來自圖像的要求,還是畫家們在晚清上海所形成的“看的自覺”,這樣的“窗口的女看客”都不再“危險”,這樣的形象不再被禁止,反而是被允許存在的。在《點石齋畫報》中,無論是圖像還是文字,都在極力展現這一種“觀者如堵”的氛圍,似乎越能吸引“看”,就越具有某種優越性和進步性。
更進一步來看,從文學敘述中具有“危險性”的看街樓中的女性,轉變為圖像中廣泛可見的看街樓中的女看客,不僅在于圖像本身不同于文字的特性,同時也要考慮傳統社會的現代轉型。這是一個鼓勵觀看的時代,商品社會以吸引目光為目標,不遺余力地發展自身,各種新奇怪異之人、事、物層出不窮,人們不僅可以在看街樓上觀看,甚至還能親自湊近身去看。越來越多政治勢力、商業組織和文化展演,都希望通過吸引觀看來塑造自身的形象,獲取相應的資源。現代性與視覺性息息相關,如本雅明所說:“視覺性是現代性的條件,也是其結果。”從視覺上來說,現代性便是從不可見到可見狀態的轉變,在《點石齋畫報》里,女性第一次被大規模地展現,女性原本的活動空間只有內闈,她只需端坐在其中走向生命的終結,完成一代代傳統女性的宿命。直到現代社會允許和鼓勵她們發出“看”的行為,她的目光往外看去,用“看”這個動作面向“新”的世界,“在現代性的發端之初,與舊式婦女相對的‘新女性’,首先可還原為一個動作,正是這個動作,拓展了女人的知覺范圍,在空間差異的刺激之下,解放亦可表述為一種身體意向”。 這里所指的身體意向是小腳女人第一次踏上蘇州的瀝青馬路時的知覺體驗,但在《點石齋畫報》里面,這一種身體意向可以還原到更早的時候,即處在內闈的女性在窗口的“看”,“新”世界給她的這一知覺體驗會停留在她的意識之中,她會想要看到更多。
圖 4 《瞎子賽會》及局部 金蟾香 繪
《點石齋畫報·大可堂版》第10冊,上海畫報出版社,2001年,第103頁
結語
在《點石齋畫報》里,“窗口的女看客”形象的出現看似有其偶然性,實則卻是必然。這種必然與視覺性有關,如果沒有來自圖像本身的需求,沒有圖像與文字之間的交互,沒有讓她們參與“看”的見證,就不會有這類形象的“偶然”出現。若把這類形象放到現代性圖景之下去審視,更會發現圖像比文字更加敏銳地捕捉到了晚清女性在現代性進程中的歷史瞬間,“窗口的女看客”這一形象仿佛是女性突然在整個封閉的男性世界劃開一道缺口,她們往外看去,甚至伸出去半個身體,一半的身體已經伸出了私閨,闖入公共空間,而另一半還留在內闈,“窗口的女看客”成為晚清女性在現代性發端時刻的一種視覺定格。
“視而不見”:近代中國視覺文化
作者:黃瓊瑤
出版時間:2025年5月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新民說
作者簡介:
上海交通大學文學博士,巴黎第一大學-先賢祠-索邦大學訪問學者,現為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后。研究方向為視覺文化、文藝批評、中國近現代美學。已發表研究論文和評論文章若干,譯有《德里克·賈曼》。
內容簡介:
看客的目光跨越百年交匯于紙面,視覺研究手持隱秘鑰匙,為我們開啟了一座晚清民初的圖像寶庫:上海開埠慶典圖像里的民族主義和政治博弈;女性形象在近代大眾文化中的首次突圍;民國畫師平衡新與舊的美麗;報刊編輯開啟對新娛樂的追求……
本書考察近代視覺文化中的具體問題,分析晚清民初文化交融背景下,大眾文化中視覺符號的形成與變動。從《點石齋畫報》到《時報·余興》,從美女月份牌到時裝仕女圖,作者關注畫報、廣告、印刷、電影等媒介,回應視覺文化研究中誰在看、怎么看、看什么、什么東西可看等核心問題,期待與讀者一起睜開眼睛,看見近代視覺文化中被“視而不見”的新變,思考過去與當下。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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