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屋,是指我出生并生活到將近十歲離開的屋子,地處浙江慈溪橋頭鎮車頭村一個叫高地地的宅落里。
從我出生到離開,橋頭鎮都屬余姚縣,好像是一九七九年劃入慈溪的。
舊屋所在,是地道的農村,唯一的熱鬧去處是一華里之外的橋頭鎮,但那只是一截臨河的窄街,一座普通的石橋,幾家小小的店鋪,每天清晨有一點買賣農產品的集市,走幾步就完了。
越是無處可去,屋子對人就越是重要。 我家屋子不是獨立的,是一排長樓中的一戶。
這排長樓不知是余家哪一代祖先建造的,在我出生之時早已破舊。長樓朝南,分七個單元,東邊三個,西邊三個,中間一個是公共活動場所,叫“堂前”,我想最早應該是安置祖宗牌位和祭祀的地方。
我家是緊挨“堂前”的西邊第一家,進出的門戶要通過“堂前”。從格局看,應該是這排樓中最重要的一個單元,估計在建樓之初,我家祖先屬于長子、大房。
從“堂前”進門便是“前間”,中間擺了一張八仙桌。一看便知,這是我家待客、供香、擺酒、祭祖的禮儀場所,盡管在我記憶中,它是那樣的狹窄和簡陋。 在全村,這間屋子最熱鬧,夜間經常坐滿了人。
因此,在西墻前面排著很多長凳,來人多了,就把長凳拉開擱在四周。一條長凳上擠四個人,前前后后又站著很多人。
從后面看去,這些坐著、站著的人都黑森森的看不清面目,又都顯得十分高大。影子塞滿了四邊墻壁,有幾個頭影還映到天花板上去了。 光源在八仙桌上,是一個小油碟,上面斜擱著一根燈草,火苗像一粒拉長了的黃豆,一抖一抖。
火苗映著一個短發女子的臉,她才二十出頭,眸子安靜,臉帶羞澀,正在埋頭書寫。她,就是我媽媽。 媽媽是全村唯一有文化的人,因此無論白天、夜晚,她都要給全村鄉親讀信、寫信、記賬、算賬。
村民不管隱私不隱私的,全村基本上又都算本家,一家有信全村聽,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無上的消遣。我相信,從小習慣了上海思維的媽媽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誦讀一家私信,一開始一定很不習慣。
她會用眼色詢問上門來求她讀信的那個婦人,要不要請別人離開一下。 那位婦人一定不會理解媽媽的眼色,媽媽這才慌忙看一下四周,開始移過信紙。讀信時,媽媽會把聲音盡量放輕,但她發現,越輕,湊過來的腦袋就越多,而他們口中吐出的劣質煙氣也越是嗆人。時間一長,她也就放開了聲音。
媽媽嫁到這個村子的時候,穿的是旗袍。旗袍是在上海做的,很合身,但對高地地的人來說,卻是奇裝異服。 結婚那天下轎,穿的是織錦緞旗袍,酒紅色中盤旋著寶藍色,讓村里人眼前一亮。但村里人更注意的是新娘子的容貌。
而且,鄉下人歷來把大戶人家小姐的嫁妝看成又高又遠的事,即使從眼前擦過,也只當戲文傳奇,不會用尋常目光評判。
美麗的婚服穿過一次也就壓到箱底去了,沒有機會再穿,成了一個縹緲而匆忙的回憶。
但是第二天,村里人奇怪了,新娘子還是穿著旗袍,只不過換成陰丹士林的,一色正藍,與織錦緞那件一樣合身。更奇怪的是,她居然穿著這身旗袍拎著籃子到河邊淘米、洗菜去了。在媽媽看來,陰丹士林旗袍就是工作服。這身旗袍的顏色比村里其他女人的服裝都要單一,而且料子也極普通。 媽媽出門很少,但不管走到哪里,稍一回身,總能看到窗口、門邊星星點點注視的目光。
她以為是鄉親們對新人好奇,便紅臉低頭,用微笑打一個沒有具體對象的招呼,快步回家了,而不知道麻煩主要出在那身旗袍。
祖母也來自上海,當然看不出媽媽的旗袍有什么不對,反而覺得這個兒媳婦處處讓她順眼。直到有一天,祖父的堂弟余孝宏先生對媽媽說了一句話,才傳達出了一個村莊對一種服裝的嘀咕。
孝宏爺爺坐在草垛邊的石墩上,叫了一聲媽媽的小名。這小名,是他從祖母的呼叫聲中聽來的,他與祖母同輩,這么叫很合適。 媽媽停步,恭敬地等他說話。 他說:“你這種穿法是朱家的,這里不這么穿。“媽媽看了一眼自己的旗袍,沒有聽懂他的話,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