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歲月的長河中,總有一些記憶如同璀璨星辰,閃耀著獨特的光芒,照亮我們的心靈深處。作家陳本豪先生的散文《界上人家》,便是一幅細膩而生動的畫卷,徐徐展開在讀者面前,帶我們走進一個充滿煙火氣與人情味的美食世界。讓我們跟隨陳本豪先生的文字,走進“界上人家”,在美食的香氣中,感受那份獨特的煙火氣與人情味,體會那些平凡生活中的美好與溫暖,探尋美食背后的文化與情感。
界上人 家
陳本豪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長,百年罕見的酷熱,肆無忌憚地搶占半個秋季,近幾天似乎天夢初醒,才讓人找到水冷三分的觸覺。站在樓頂平臺上,任憑涼風吹拂,被暑熱久困的思潮,頃刻被激活。稍稍一晃,近二十年時光已遠去,但那些陳年舊事卻讓人記憶猶新。五里界,任新榮,初次相識,暢快交流,一連串的詞匯,難以抑制地在字里行間跳躍。痛憶董光宇主任均已作古,是他領我走進“界上人家”,與一批五里界的文化人相識結緣,真得在后半夜再向他道一聲謝!
一
“界上人家”,聽來似有一份煙火酒氣之外的清凈,其實,它恰是一座中檔型酒樓,在當時的五里界且小有名氣。紅燒野生甲魚,韭菜炒香干,皆為獨家保留的特色菜,很多回頭客均為那份遠不去的思念而來,唯有親口品嘗才知味在其中。尤其是“界豆”菜系列,即使是梅雨季節,聲名也被敲得嘣嘣作響。自從擔任區政協文史委副主任之后,跟隨董光宇主任的頻率就像潮水一樣上漲,少有的三天不聚電話手機就響起,不看都知道是董主任在召喚。
五里界,一座歷史悠久的古鎮,地處武漢東南郊,離江夏中心城區近在一段幽默小品談笑之間的車距。在很早很早以前,此地原產的黃豆,沿著長江航道遠銷國外,那些藍眼睛的外國人習慣將其稱作“界豆”。界豆別名猴子毛,豆角表面長著一層熟而不脫的絨毛,她比普通的黃豆顆粒小,芽眼上的胎記較黑,僅產于五里界鎮蔡王鄉,是為往日朝廷的貢品。因界豆生長地域較窄,單產也不高,營養價值卻比普通黃豆成倍遞增,皆為豆中極品。
那天雨后清涼,董哥(光宇主任的昵稱)邀我去界上人家喝兩樽,因有電話預約,老板早在門前相候。董哥一邊引薦,一邊拍著我的肩頭對店主說:“陳兄平日很少上館子,今天來你界上人家,可是受我的影響?。 崩习宓弥以谄髽I之余還深愛文學創作,熱乎勁便一下高漲起來,不得不又一次與他握手。任老板問我想吃點什么,慣常不擅長點菜的我,今天倒像接到一個燙手山芋。我略加思考說:“就揀你店里拿手的菜上兩盤,再炒幾碟素菜就行?!蔽覜]正面答題,便將山芋一下又燙到了店主手上。他狡黠地點點頭,大拇指朝天一翹,對著巴臺便唱起了菜名。
二
上桌的第一碟依例是小菜,第二碟則是紅燒斑鳩,淺嘗一塊酥中有脆,感覺瞬息直上躥升。因紅燒斑鳩不在今天的主菜之列,既然副菜如此,主菜絕不會差到哪里去,今天注定是一次慰勞口福的聚餐。那盤韭菜炒香干一落桌,香氣就像帶著一根根看不見的小鉤。我拈了一小塊,半濕半干的咀嚼聲響,不由得涌來似曾相識之感。那種響聲就像兩塊橡皮在高壓的摩擦中,突然被拉脫時發出嗞嗞聲,一種音響刺激的食欲,不可抑制地自胃底潛生。
香干是我家餐桌上的一道常菜,幾十年也沒吃厭。侄兒們每次來家里,一餐一大盤,出門時還不忘裝上幾塊帶走。香干的制作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首先選好一塊塊豆腐,在上面撒上適量的鹽,腌制兩天再放在蒸籠里蒸熟。出籠后用漏風的筲箕托著,放在太陽下晾曬,夜晚最好不收,以呈接露水浸染,陽光雨露的味感就全了。晾曬的程度全由人把握,太干得靠牙硬,濕了便沒韌勁,咀嚼的滋味就遠了。香干除了韭菜也能小蔥拌炒,自然風味各別。
香干雖吃得多,但吃界豆制作的還是頭一回,豆質不同味道截然不同,境界自然高出一籌。我慢慢地咀嚼,自覺香干好像還差曬一兩日太陽。任老板忙解釋說,每次都被食客催逼,根本等不得干。其實,用界豆制作的菜高達幾十種,炒的、煮的、煨的、燉的……品種繁多烹制手法各異,尤其是用界豆煲的豬肚湯更具營養,如來界上人家,不吃這道菜就虧了。第一次進界上人家,只吃了一盤界豆香干,美中稍嫌不足,卻也留下回頭再來的惦念。
二十世紀70年代初,省長張體學來五里界蹲點,每逢進餐,他什么菜都不挑,只要有一兩盤界豆就高興了。自從與界豆結緣,他終生未能放下,只要略有閑暇,便叫上司機,“走,我們吃界豆去”,一路風塵仆仆,只為了一解相思之苦。1958年,得知周恩來總理陪同羅馬尼亞總統來界上視察,整個五里界都沉浸在幸福的期盼之中。為了迎接共和國第一位總理的到來,五里界人請來了本鎮最好的廚師,早早備制一大桌界豆特色菜。但總理太忙,沒能停下來進餐,揮手之間留下了歷史之憾。據說,五里界人曾多次托全國勞動模范曹華清(五里界錦繡村人)帶界豆進京??偫硪活w一顆地吃,一口一口地品,他深情地對曹華清說,假如再有機會去你的家鄉,一定要吃出界豆的原汁原味。
三
紅燒野甲魚——界上人家一道壓臺菜,不待服務員報完菜名,店主便滿面得色地一圈叫起菜來,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剛才那好一盤香干上來,他卻無動于衷,界人不重界豆,難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甲魚顯然不是本地特產,想不出有什么值得特別推薦的理由??吹曛饕桓笔愕膭蓬^,耐不住熱情與好奇,我先吃了一小塊邊邊,卻不由自主地又夾了一塊,即朝任老板投去一抹贊許。他說:“界上人家燒的甲魚,絕對百分之百的野生。”我則不經意地抬頭對任老板說:“只要朝甲魚瞟一眼,我就知道是家養還是野生的?!比卫习逶趺匆蚕氩坏剑裉煺孢€碰到個識貨的。見我試探性地向他請教識別甲魚的奧秘時,他便單刀直入地從甲殼的顏色談起。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僅憑他剛才的一句話,我便知道他真的是在行內。
我們邊吃邊聊,不覺甲魚早已去了一半,任老板忙拿起湯瓢給我盛滿一小碗。他說,大家吃得舒服才是我的榮幸,他邊說邊起身喊廚師再燒一盤,即被大伙伸手攔住。野生的甲魚與喂養的說不一樣就不一樣,從肉質到味感落口便知。界上人家的甲魚火功到位,淡黃色的湯汁十分粘口,柔和純正,味道特別長,吃后半天余味尚在。甲魚燒到這種程度,營養全出來了,無論吃肉還是喝湯,不僅養口更能養生。假如體質稍弱的人,好吃還得悠著點,否則滋補過猛,第二天清晨眼皮必見浮腫。界上人家的紅燒甲魚,不單火功好,其實,從甲魚的挑選到宰殺,直至燒制的手法和用具都保留了獨家秘訣。
據祖輩傳說,甲魚不能與莧菜同食。十歲那年,一天中午我在家里吃了甲魚,接著又在伯父家吃了莧菜,差一點沒把全家人嚇死,奶奶一整天都把我摟在懷里,生怕一放手孫子就不見了。后來讀過周作人的《莧菜梗》一文,便知祖輩的傳說并非無風捉影。《學圃余疏》中有言:“莧有紅白兩種,素食者便之,肉食者忌與鱉共食?!庇秩纭侗静菥V目》引張鼎之言:“不可與鱉同食,生鱉瘕,又取鱉肉如豆大,以莧菜封裹置土坑內,以土蓋之,一宿盡變成小鱉也。”其后又引汪機的話說:“此話屢試不驗?!薄度悍甲V》則采用張氏的話又略加刪改后便有了“即變小鱉”之說,更接著寫了一句:“屢試屢驗”這便有點危言聳聽了。假如不是少小無知,我肯定不會以身犯險,無意中也驗證了一件事,甲魚與莧菜同吃,畢竟沒讓我付出生命代價,竟然風平浪靜般逃過一劫。
四
第一次去“界上人家”,應該是在2003年。那時的任老板剛剛50出頭,精神健碩春風滿懷,一副國字臉映著天下人心儀的富態。他性格開朗不顯矯情,語言頗具風格,時而妙語連珠,極富鄉土幽默。他不僅知識積攢較深,且記憶力驚人。不久前,他隨團去了一趟九宮山,獨自站在李自成的碑前默念五遍,回來便將碑文一字不漏地寫出來。更讓人驚訝的是,他能將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全文倒著默寫?!坝洖槭?,樂而樂之下天后,憂而憂之下天先……郡陵巴守謫京子滕,春年四歷慶”當他寫完一個慶字收筆時,掌聲驟然響起。
“界上人家”,店名俗中見雅。界既是一種分割,又是一種連接,而界上則是一種彌合與超越;人家更不同于酒家,酒家皆背著利益重荷,人家卻別具溫馨,給人一份歸來的親情與靜謐。經過一番交談,得知店名果真有些來歷。幾年前,華中科技大的一名博導來五里界掛點,因任新榮聰明好學又善交際,頗得博導賞識,他們很快成了朋友。不久,任新榮萌發在鎮上開一家酒店的計劃。他說辦就辦,幾天不見,一座新興的酒樓便開業在即。良辰吉日都挑好了,可店名還沒搞定,任老板反復想了一大堆名字,卻沒有一個令自己滿意。正當發愁之際,恰好他的博導朋友來了,任新榮即向他求助,對方爽快地應承了幫取店名的許諾。但第二天博導打來電話,說店名不大好起,似有推托之意,任新榮卻堅決不依。就離酒店開張只隔一天的午夜三點,任家的電話鈴響了。博導的話說得很謙虛:“你看看‘界上人家’怎么樣?”任老板一聽便亮著嗓門對博導說:“就為這店名我非請你喝幾杯不可!”
界上人家自從開業至今,生意一直紅火。很多人如是說:任新榮的腦殼轉得像離心機一樣快,天生一塊做生意的料;他人緣好朋友多,不發財那才是一個月下三十天雨——該陰。也有人說是因為“界上人家”名字起得好,抱著一個發財的店名,不發也發了。無論哪種說法,都是任老板的一步時運,人說“運去金成鐵,時來鐵似金”。尤其是店名一說,他打心眼里就樂,只要一想起店名,任新榮就想起了那位博導朋友,感激之余總想找他來喝酒。
五
自古流傳一句話“民以食為天”,吃飯永遠是一件大事。窮人為了吃飽,富人為了吃好,吃飽為了活著,吃好則是一種享樂??鬃诱f,“食色,性也”,他從人生哲學上肯定了食是生活中兩大基本要求之一。又如《禮記.禮運》中說到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依后面這兩句話說,吃飯與性欲對人生為同等重要,但照話里敘說的次序,食即排在前頭,看來吃還是第一位。
那天在界上人家,我吃得少有的開心,一是菜有特色,自從那盤紅燒野甲魚和韭菜炒香干上桌之后,其他的菜都被我晾在一邊。那盤斑鳩沒有理由說燒得不好,如在往日只怕早剩光盤了,那天幸好是她先上桌,否則,恐怕連三分之一也動不了。二是人有風格,像任新榮這樣的店老板,平日確實少見。一邊喝酒,一邊暢談,不覺我早將三瓶勁酒喝了個杯底朝天,近兩年來,我沒有一餐喝過這么多酒。人說酒喝的是年齡,喝的是菜肴,喝的是心情,依我看,三者之間心情更為重要。
詩人王新民老師曾經問過我,飲食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我竟一時為之語塞,后來他告訴我是“吃后讓人思念”,面對如此精辟論斷,我無話可說。朋友們常說,要吃特色就進小店,要吃排場就選星級,小店讓人得到口福,星級讓人享受格調。人在窮時一心為填飽肚子而奮斗,但在擺脫饑餓之后,往往就有了對飲食質量的追求。往常不大喜歡在外吃飯,除了怕酒之外還有兩大原因。一是身患痛風,不能吃海鮮,還得少食含高蛋白的菜。二是妻子所燒得一手家常菜,確實讓我吃慣了口,總有一種味感的依賴。往常遇朋友邀我外出吃飯,只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都習慣待在家里,看來錯了。假如不常出外吃一點,真還不知道別有洞天,不僅少了口福,更少了一些樂趣。
一條東西大道直貫五里界鎮中,“界上人家”擁有南街的三間店面,門頂上方四個金黃色的大字格外引人注目。店堂整潔、明亮、寬敞,不像都市里的中小酒樓,餐桌擠著餐桌。樓上樓下、前門后院、兩層兩進,幾十個廳室包間,不用翻臺,一次能開40多桌酒席。雖說規模與格調無法與都市里的星級酒店攀比,但只要去界上人家吃過一回,那種食欲的思念,想擦也擦不去。
都市有都市的浮華,小鎮有小鎮的特色,大小之間哪兒是天堂?答卷自握在上帝手中。如今“界上人家”店面不再,那塊響當當的招牌已被歷史塵封。但我與任新榮老板的交往不曾中斷,尤其是店中佳肴與美酒的品嘗,特色的品牌,特色的念想,常日難求,一生回思。
作者簡介:陳本豪、中作協會員、音樂家,籍貫武漢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紀實文學集七部。長篇紀實文學《京劇譚門》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國作家協會重點扶持項目,參評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榮獲第八屆湖北文學獎。由選擇來詮釋與寬博他的含義,則有待未來時空的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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