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誰都“認(rèn)錯了輩數(shù)”?
作者:慌了個張
曹雪芹著《紅樓夢》中,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主人公會時不時地“認(rèn)錯了輩數(shù)”。這個問題,看似無心,細(xì)考校一番倒也有點意思。他們“認(rèn)錯了輩數(shù)”是一樣的,但究其原因或出發(fā)點卻不盡相同,或許也是曹公筆法的嫻熟和藝術(shù)的嫵媚之故。聯(lián)系人物的性格特點,結(jié)合當(dāng)時說話的語境,這“認(rèn)錯了輩數(shù)”,倒更契合了說話人的身份和心態(tài),增強了這個人物的形象識別度和藝術(shù)效果,令人讀了難以忘懷。
燈下黑
第二十七回,大觀園里,小紅(原先叫紅玉,因鳳姐不喜歡“玉”字,或避寶玉黛玉名諱,改叫小紅)被鳳姐臨時抓差,辦得漂亮。鳳姐夸她道:“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庇指罴w說道:“這一個丫頭就好。方才兩遭,說話雖不多,聽那口聲就簡斷?!闭f著又向紅玉笑道:“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rèn)你作女兒,我一調(diào)理你就出息了?!奔t玉聽了,撲哧一笑。鳳姐道:“你怎么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作你的媽了?你還作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比你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呢,今兒抬舉了你了!”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rèn)錯了輩數(shù)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rèn)我作女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rèn)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十分詫異,說道:“哦!原來是他的丫頭?!?/p>
都說鳳姐精明,這次連她身邊人的底細(xì)都不知道,還不如李紈留心。有時,人越是精明,越是要強,越可能燈下黑,難免有顧及不到的地方。鳳姐做的大事,有的就是硬傷,百密一疏,留下把柄和后患,她卻不自知。
又像假話
賈雨村未發(fā)跡時,寄居葫蘆廟,與甄士隱做鄰居,應(yīng)是同輩,比甄英蓮長一輩。英蓮被拐賣后到了薛家,改名香菱,薛蟠收房作了妾。從這一條線索看,雨村與賈政算同輩。按雨村與冷子興講的,“自東漢賈復(fù)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xì)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p>
但又像假話,因為賈雨村,實名賈化(諧音假話),而毫不避諱賈政的伯父、賈敬的父親賈代化之名,這對于一家子至親骨肉來說,是不合封建禮教的,也是失禮冒犯的。
所以,他們不過是同姓賈而已,不可能是真親戚。
實際上,賈政“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fēng);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yōu)待雨村,更又不同”,與是不是本家,有沒有沾親帶故沒多大關(guān)系。
賈雨村是林如海聘請的西賓,是黛玉的老師,所以雨村與如海、賈政都是同輩。但雨村還是自己放低身段,比較謙恭,“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北荣Z政矮了一輩。等到賈雨村由王子騰累上保本,進京陛見,后補京缺,遇上賈璉,又說是“同宗弟兄”,故同路作伴而來。這就更坐實了雨村的輩數(shù)。
劉姥姥
劉姥姥帶著小外孫板兒來榮府打秋風(fēng),在周瑞家的引薦下,去見當(dāng)家奶奶鳳姐,實在難以啟齒。這時,賈蓉也來找鳳姐借東西,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這是我侄兒?!眲⒗牙逊脚づつ竽笤诳谎厣献?。看著鳳姐跟這個侄兒,言語曖昧,打情罵俏,可人意兒的,說話間事就辦了,不由地想到板兒,該做他的文章了,于是心生一計,借題發(fā)揮。待賈蓉走了,這里劉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說道:“今日我?guī)Я四阒秲簛?,也不為別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來?打發(fā)咱們作煞事來?只顧吃果子咧?!兵P姐早已明白了,聽她不會說話,因笑止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p>
也不知道是鳳姐看著這么個“侄兒”可笑,還是看著劉姥姥老人家可憐,反正是發(fā)了一點善心,給了二十兩銀子,打發(fā)走人。劉姥姥只管千恩萬謝的,拿了銀子錢,隨了周瑞家的來至外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見了他怎么倒不會說了?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蓉大爺才是她的正經(jīng)侄兒呢,他怎么又跑出這么一個侄兒來了。”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里愛還愛不過來,那里還說的上話來呢。”
鳳姐也好,周瑞家的也罷,對板兒這個侄兒頗有微詞,為什么?因為劉姥姥情急之下,認(rèn)錯了輩數(shù)(1)。
按照書中交代,“方才所說的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rèn)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rèn)作侄兒。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余者皆不認(rèn)識。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yè)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xiāng)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wù)農(nóng)為業(yè)。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兩個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睆倪@一段介紹,可以推算:王家祖上,與王夫人之父連了宗認(rèn)作侄兒,即與王夫人同輩;王家祖上只有一個兒子王成,與鳳姐同輩,與劉姥姥是親家(同輩);王成的兒子狗兒,娶妻劉氏,與鳳姐之女巧姐同輩;狗兒的一兒一女板兒青兒,是巧姐的侄子侄女輩。所以,板兒應(yīng)該是鳳姐的侄孫輩,當(dāng)然不是什么侄兒。
等到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見到了史太君。賈母親熱地稱她“劉親家”,這是客氣和禮貌,對自己同輩的親家,兒子輩、孫子輩的親家,都可以這么叫,無關(guān)乎大小,只是顯得親熱,給人體面。雖然劉姥姥上了年紀(jì),比賈母還大些,但論起輩數(shù),是和鳳姐、寶黛姊妹同輩,難怪黛玉打趣說:“可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雖說不夠禮貌,但也不是完全沒理。
三三兩兩
冷子興給賈雨村介紹賈政說,“皇上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xí)學(xué),如今現(xiàn)已升了員外郎了。”后來,林如海補充說,賈政現(xiàn)任工部員外郎。而秦業(yè)“現(xiàn)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可以推知,秦業(yè)與賈政是工部同事,甚至他還是政老爺當(dāng)年“入部習(xí)學(xué)”的師傅。
所以,從年齡差距,從入職來看,秦業(yè)比賈政長一輩,至少是同輩。可后來,秦業(yè)抱養(yǎng)的女兒秦氏,“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jié)了親,許與賈蓉為妻?!边@“有些瓜葛”不正是與賈政在工部同事那點事嗎?怎么就與賈珍結(jié)了親家,一下比賈政矮了一輩?說到底,還是他這個小小的京官宦囊羞澀之故,人窮就自矮三分,倒也有些實在的好處。這不,秦業(yè)的老來子秦鐘,“因去歲業(yè)師亡故,未暇延請高明之士,只得暫時在家溫習(xí)舊課。”就這么點事,“正思要和親家去商議送往他家塾中”,也得貼住賈家,受人幫襯,才好化解。
賈府中,賴嬤嬤是有體面的,因為她是賈政乳母,可以坐著跟賈母說話。她的兒子賴大當(dāng)管家,跟賈政一輩。她的孫子賴尚榮,按說應(yīng)該跟寶玉一輩。如賴嬤嬤講的,這賴尚榮“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個前程在身上?!薄安恢趺磁衽淼?,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簡直比主子還榮光實惠,賈璉捐的五品同知,賈蓉捐的五品龍禁尉,都是掛名的職銜,哪里比得上賴尚榮這州縣的實缺呀。
可選做了官,這賴尚榮就越發(fā)謙遜了,第四十七回,賴尚榮向?qū)氂裥Φ溃骸昂檬迨?,把他(柳湘蓮)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痹捳Z中就自降了一輩,十足的奴才秧子,沒有辜負(fù)賴嬤嬤的教導(dǎo)。
關(guān)于孫紹祖與賈家的關(guān)系,兩家各執(zhí)一詞。賈政認(rèn)為這孫家“雖是世交,當(dāng)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jié)之事才拜在門下的,并非詩禮名族之裔”。孫紹祖跟迎春說,“當(dāng)日有你爺爺(賈代善)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賈赦)是一輩,如今強壓我的頭,賣了一輩。又不該作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睆挠号性~來看,這孫紹祖是忘恩負(fù)義、恩將仇報的中山狼,他的話自然也不足信。不過是此一時彼一時,翻臉不認(rèn)人,強詞奪理,很無賴的說辭,為自己找臺階,尋平衡。只可憐迎春當(dāng)了出氣筒和犧牲品,這落差的彌補也夠她受的。
黛玉也錯了?
第三回,黛玉入都,棄舟登岸,坐轎子,走在寧榮街上?!坝中辛税肴眨鲆娊直倍字鴥蓚€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母〕(2)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yuǎn),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p>
黛玉外祖〔母〕之長房是誰?是寧國府嗎?黛玉的母親是賈敏,她的外祖母是賈母,即史太君,賈母的長房應(yīng)該是賈赦才對,賈赦住所位于榮國府東側(cè),由原榮國府花園隔斷改建而成的一處獨立院落,不是寧國府。我們繼續(xù)推算:賈敏的祖母,黛玉也叫曾外祖母,即賈源的妻子,她的長房是賈代善(賈母老公),也住在榮國府。只有賈敏的曾祖母,黛玉叫高外祖母,即賈源的母親,她的長房是寧國公賈演,正住在寧國府。由此來看,黛玉把寧國府這邊的輩數(shù)“認(rèn)”錯了,或是作者不留心之故。如果要??备恼?,則為“這必是〔高〕外祖〔母〕之長房了”才準(zhǔn)確。不過,對于一個幾歲的小女孩,這到底有點太過苛刻?;蛟S,在那么小的孩子看來,外祖母已經(jīng)是“最大的”女性長輩了,再大就未必知道是誰、該尊稱什么了。所以,黛玉這么想,對不對擱在一邊,倒更符合她的身份和那個年紀(jì)的心理,懵懵懂懂,說她不知吧倒也知道一些,說她知道吧到底也知道得有限。就像郭德綱相聲說的,秤打到頭就200斤,再胖的人上去稱重也就200斤,不會再多了,一個道理。
完 · 結(jié)
紅樓夢研究
有閑|來|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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