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海浪漫(一)
昏昏沉沉,連眼睛都不敢睜開,生怕暈得更厲害。
第一次在大海上過夜,船體一刻不停地搖晃,像個大搖籃,不催眠。讓你久久徘徊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界……
就在這輾轉反側間,今天才算真正弄懂了什么叫“浪涌”。通俗地說,“浪”是風掠過海面掀起的波蕩,看得見,摸得著;而“涌”則是隱藏在海面之下的力量,它的能量來源于原始的風浪,即使跨越數千公里,也能傳遞過來……
昨天一早上班,見新到的報刊雜志攤在桌上。信手翻看,《廈門日報》上一則簡訊吸引了我的目光——啟航,大陸海洋科技工作者首次考察臺灣海峽"!心頭一動,這個題材有價值,電視報道應跟蹤一下!
思考一會,沒多耽擱,徑直走進王汾樹部主任辦公室,匯報了這想法。他抬眼看了看我,隨即應道,“可以,這個點子好”!“那我先聯系”“行”。
國家海洋局第三海洋研究所。(簡稱。海洋三所)我曾路過,就在廈門大學南邊,緊鄰著大海,站在那兒能清楚地望見對面的鼓浪嶼!往東走不遠,就和廈大圍墻外一樣。立著高高的鐵絲網,掛著“禁止入內”的牌子。
我撥通了海洋三所的電話,自報家門(單位,姓名),談了談,對方很熱情:“歡迎!”
“請問船現在到哪了?明天估計在哪兒拋錨?”我接著問。
“船目前在泉州外海,預計今晚會停泊在湄洲灣附近海域,”對方回答。
“好,我明天一早就趕過去。請通知船上”我說。“沒問題”對方答。
通話后,我立刻著手準備……
從公交車下來,匆匆趕到福州市臺江區五一中路的汽車南站。清晨六點多,搭上了開往莆田方向的首班車。剛坐穩,我便問司機:“師傅,請問去湄洲灣最近的漁村或碼頭,哪下車或轉車?”得到答復后,我時不時看看手腕上那塊十多元買的電子表,心里盼望著能早點抵達海邊……
汽車沿著山坡的砂石路轉了個彎。大海倏然躍入眼簾……
我右手提著設備,左手拎著行李,在布滿沙礫的海灘小路上走了一百多米,停下歇息。海面上浮動著條狀的金光,岸邊山坡的巖石旁,稀疏點綴著幾叢樹木,遠遠望去,西邊山腳下的漁碼頭人影攢動,頗為熱鬧。一看表八點半了!前方還有二百多米,彎彎的路通向海灣北岸——那邊也泊著些漁船……
這里是莆頭村漁港,海灣里,有二艘漁船揚帆出海,有一艘船緩緩進港,碼頭邊,泊船處一派繁忙:有剛靠岸拋纜繩的,有買賣魚鮮的,有船員清理魚網的,還有正給船加柴油,豎桅桿的。靠近沙石岸的幾條漁船都搭著跳板,船上船下,人們各自忙碌。
我走近一艘船問漁民:“出海嗎?”
“不去,剛回來”對方答道。
又問另一條船上的人,也不出港,我有點急了,說明情況。船上的漁民說:“前面那船等會兒要出海!”說著,他大聲“喂--嗬--”地招手那艘船上的熟人,又朝岸邊的我指了指。
踩著斜坡跳板,我登上了這艘10馬力的木制帆船,“去哪?”一位漁民問道。
“到附近海面找艘海洋考察船!”
他愣了一下,“在哪個方向?哪個位置?”
“不知道!”
幾位漁民用閩南話交談起來,商量著哪個方向可能性大。有位年長些的漁民轉向我:“好,我們想辦法,行李放船艙,你先坐穩!”
大家各自做著出航前的準備,把設備箱和行李固定好后,我則靠著桅桿那坐下來。
湄洲灣三面環山,是一個半封閉的內陸海灣,其南北長約33公里,東西寬約30公里,退潮流速快于漲潮,自凈能力出色。水域面積達516平方公里,灣內分布著盤嶼、小霜嶼、羅嶼、洋嶼等大小島嶼,形成三道天然屏障。為船只提供了優越的避風避浪條件。
這時,東邊海面騰起一大片白茫茫的海霧,遠處的濃重,近處的稀薄,又有兩艘進港的漁船破霧而出。透著陽光和海水反射,那海霧呈現淡金、淺黃、灰白、紫藍色。
進港的船向我們停泊的方向靠近。船上的漁民揚聲問道:“看到海面上停著大船嗎?”對方回答:“沒有。”第二艘船駛近了。我們再次詢問“灣外海面上呢?看到有停著的大船嗎?”“沒看到,”對方的回答依舊清晰。
就在我們的船準備啟動時,一艘機帆船從旁經過,船上漁民探身向前,與對方船上的人攀談起來。過一會兒,交流結束,我連忙問:”他們剛才說什么?”
漁民答道:“他們說進港時,海面上沒見著大船。不過有位漁民提到,昨天晚上在(某片)海域,有艘船亮著燈在那里過夜。”“可能就是它!”我立刻說道。港灣的漁民對附近海域了如指掌,心中自有丘壑……
船起航了,初春的陽光鋪滿港灣。海風撲面而來、輕紗般的海霧浸飄兩岸。眼前豁然開朗,——藍得純粹透亮的大海,青黛巖石交織的山巒。像幅畫似的牽動了我的記憶……初中的課余時間,幾位男同學旁若無人地唱著那時的流行歌《我愛這藍色的海洋》,“……我愛海岸聳立的山峰,俯瞰著海面像哨兵一樣……
青春的歲月,就像這藍色的波浪,遼闊而充滿希望。
船在海上航行著,不時有更大馬力的船只從我們旁邊超過,也有輕巧的小帆船貼著海面滑行。“那個島好大,是什么島?”我指著右前方問道,:“那是湄洲島,”同船的漁民朗聲答道:“上面供著媽祖廟,會保佑我們出海人平安。”
正說著話,船已駛近海灣出口,前方海面一望無際,風浪加大起來,船身開始明顯地搖晃。
風浪愈來愈大,我右手奮力抱住桅桿,左手緊攥住繩索,一股不安猛地竄上心頭。船體時而被高高拋上浪峰,時而又重重跌入波谷。
就像在藍色深淵里沉浮,盡管顛簸如此,船依然頑強地破浪前行。有時,一個接一個的大浪幾乎要蓋過船體。剛要低頭,浪又在最后一刻詭異地退去;一回神;船頭被高高拋起,傾斜的角度令人心驚,船滑上滑下,那一刻,眼前似乎不是海,而是一條奔騰的半幅藍色隧道——兩側洶湧的水墻轟鳴著擠壓過來;心中的驚駭與慌亂壓過了眩暈。船失控般,剛被推上右側浪峰,轉瞬又被摔進谷底,隨即又被拋向左側的浪尖……一切都顯得那么不可捉摸。
“漁民真不容易!”這念頭閃過——個巨浪轟然拍下,船被狠狠地按進一個巨大的U形浪槽里,搖擺幅度驟然加劇,船體傾斜得幾乎貼近水面。翻船的恐懼襲來,太危險了!只盼著快點,再快點,沖出這片狂暴的海域!
就在這波峰浪谷間,反復搏斗了近千米,風浪總算漸漸變小,船身的搖擺也慢慢恢復到正常水平……
長長吁了一口氣,這大海,讓我想起高爾基的《海燕》,還有那熟讀的海明威名篇《老人與海》。那些曾向往大海,用優美詞句描繪的詩和遠方,是在岸上想像的吧?與我們剛經歷的感受實在是大相徑庭……
船上的漁民顯然捕捉到我方才的驚慌和蒼白的臉色,“怎么樣?還好吧!”“還好”我擠出一個微笑答道,船正朝著偏東北方行駛,柴油馬達的突實聲低弱下去。船轉換動力,揚帆了……
此刻,海岸已化作遠山朦朧的輪廊,海面上帆船點點,浪花在陽光間跳躍著,跳躍著,涌向船邊……
“快看那里,有艘大船!”漁民突然手指遠處,順著他指的方向,越過前方的帆影,約三海里外,一艘船正靜靜停泊。“找到了!”緊繃著的神經瞬間松弛,大家臉上漾開了輕松的笑意。
我們的船徐徐靠近科考船,一看表,十點半已過,科考船舷邊,幾個人向我們揚揚手,“你們好!”我站在船頭,提高聲音喊道。先遞上設備和行李,漁民的勤勞、勇敢、純樸、讓人心生敬意,我真誠地說:“謝謝你們,辛苦了!再見!”
踏上科考船的甲板,一位同志熱情地伸出手,“一路還順利吧?”“乘風破浪抵達,還好,”我握著他的手回應道。旁邊另一位笑著說:“時間剛好,和我們估計的差不多。”
大家互相簡單介紹,政委帶著關切熱情地說:“先到船艙安置好,休息一會再說”“好,謝謝。”
回望一下,那艘送我而來的機帆木船,已調轉船頭正緩慢駛離。我用力地,不停地向它招手……
一帆風順!
熟悉了科考船上的有關情況,中午休息時分,船啟航了。約二個多小時行程,到達預定考察海域,各項工作有序進行起來……
臺灣海峽縱長約400公里,面積約9萬平方公里。南寬北窄,南口寬約400公里,北口寬約200公里,北部最窄處為130公里,連通東海與南海。平均水深約60米,海峽兩岸,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神圣領土,周朝為七閩地。春秋以后為閩越地。
太陽西斜,科考船來到了新的錨地,站在甲板上瞭望,遠處的漁船仍在作業,有幾艘機帆船正漸次歸航。落日的余輝灑滿海面,金光瀲滟。不經意間,三艘巡邏的魚雷快艇在東北邊出現,列隊犁浪疾馳,船尾激起的浪花翻滾,拉出一條雪白,金黃與深藍混搭的長線,它們繞過南邊的小島,快速遠去。
攪動的海浪涌來,不一會,讓我們這艘船猛地晃了幾晃……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船上的科考人員忙乎起來,東邊船舷一組人手持長長的纜繩。將探測儀器緩緩沉入海中。另一組則端著一箱透明的玻璃瓶,有條不紊地采集不同層面的海水樣本,并仔細做好標記,我的拍攝工作也隨之展開……
海洋考察是一項多學科的綜合調查,涵蓋內容極其廣泛。它包含物理環境參數如不同深度的水溫、鹽度、流速、海流與潮汐;生物生態方面如浮游生物、底棲生物的研究;地質地貌勘測;以及化學分析與污染監測等等。每批次考察的具體項目,側重點各有不同。面對如此豐饒的海洋資源,認識、開發與保護海洋,其意義非凡。
不一會兒,西邊船舷外一艘帆船駛近,船上兩位漁民各拎著一條大魚——大的足有七八斤,小的也有五六斤——正與船上的船員交談。“他們在干什么?”我好奇地問身旁的政委。“嘿,你先別過去,讓他們談,”政委笑道,“等會兒中午有新鮮海魚吃啦!”原來,漁民是拿魚來換點柴油和機油的。這別開生面的海上交易讓我會心一笑。很快,船上的工作人員接過魚進了船艙,另一位則拎起漁民帶來的的空桶和瓶子,去給他們裝油。
片刻后,漁民笑著打招呼駕船離去,看來,易物換物順利達成了。
政委笑著轉向我,“對了,船上還有兩位你的湖南老鄉呢,他們上船還帶了幾瓶辣椒醬。”“真的,”喜出望外,
那拌上剛換來的海鮮,就是美味佳肴。
夜幕下,口中還留有辣椒的余香。海風輕柔,我在甲板上與兩位老鄉船員聊著。
“您家鄉在哪”
“岳陽”
“婁底”
“想家嗎?”
家在婁底的同志說:“都想能調回家鄉工作。”
“轉業幾年了?”我問他。
“現在是一九八四年二月底,掐指一算,快5年了。”
原來他倆都是從海軍轉業的。
“在廈門工作?”“不是,在寧波。”
“科考船不是從廈門出發的嗎?”“我們的船從寧波到廈門,再北上”。呵,原來是這樣!
“海軍還是很令人向往的!”我感慨道:“一九七三年高中畢業前夕,冬季征兵,我們班大多數男生都報了名。在學校不遠的瀏陽縣古港區衛生院參加體檢,大家交談時都想當海軍——大蓋帽,藍條海衫,兩條飄帶揚呀揚!只是名額有限,競爭太激烈了!”“那是你們太天真了:沒嘗過滋味!”其中一位接話道,“夏天,太陽曬得甲板滾燙,船倉雖有通風設備,也像個蒸蘢,躲都沒地方躲!冬天,甲板上寒風凜冽,如遇到大風浪,即使在船艙里人也感到天旋地轉……”
聽罷他們對海上生活的描述,不禁自問:我是多大年紀才第一次看見大海?那時,我們還不曾見過海。如今才稍懂;沒有堅強的意志,真的很難成為一名優秀的水兵!
聊著,聊著,不覺間已是滿天星斗,與深邃的大海默默相望。這里的星空,格外清晰浩瀚。“天涯共此時”,船上聞鄉音,那份油然而生的親近感,或許就是濃濃的鄉愁……
作者:王 維
編輯:湘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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