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喜歡護短的人對自己生活的地方,也必有不滿意之處。比如身為南京人,哪怕你一口咬定南京的東西好吃,南京話悅耳動聽,說到氣候,你總不至于再曲為之辯。做宣傳時固然可以美其名曰“四季分明”(這話隨你怎么想),但其實你知道的,冬天陰冷,夏天酷熱,春天往往像降尊紆貴在公眾場合應景的要人,剛剛照了個面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四月份了兀自還在那里乍暖還寒,未入六月,卻又已仿佛是夏天。盛夏降臨之前,老天爺還不肯消停,送來連綿的黃梅雨,權當進入酷熱天氣的前奏。你總不至于說黃梅天舒服宜人吧?你的真實感受,只能是說不出的“霧數(shù)”。
若單從字面上說,沒準“黃梅天”會讓人聯(lián)想起宜人的美景,“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嘛,與“杏花春雨江南”相比,大差不差啊。殊不知“梅”者,“霉”也——最初的命名就是由多雨天氣什物容易生霉而來,“梅雨”實為“霉雨”,只是正當梅子黃熟時節(jié),話揀好聽的說,這才以“梅”易“霉”。奈何“名正”可以帶來“言順”,卻不能讓老天改主意,連日的淫雨,雖不是年年準點,大體上卻是年年必來。
星月潛蹤,太陽遁形,真正是“暗無天日”,一連多少天,雨,雨,還是雨。上面老天爺愁眉苦臉,下面到處濕漉漉、臟兮兮,滿目是灰暗的色調。抓一把空氣,仿佛都能擰出水來。舊時房子沒有架空一說,住在一樓的更可見到返潮的種種怪象。水泥地無端就有濕痕,東一塊西一塊的不規(guī)則圖形。不單地下,壁上也能沁出水珠,有幾分澡堂的意思。好像什么都在往外出水,我印象很深的是家里的冰箱,門上一道道的水跡,站在那里大汗淋漓的模樣。氣溫高,再加上那么大的濕度,焉能不生霉?空氣里若隱若現(xiàn)地浮動著一股霉味,換下的衣物不洗,沒多久就發(fā)霉,幾天不在家,席子上也能長出毛來。
蟲子們卻是歡欣鼓舞,蚊子猖獗一時,米蟲在米堆里大肆鉆營,最惡心的是一種俗稱“粘粘蟲”的軟體爬蟲,遇陰雨天即現(xiàn)身出來活動,長得肉乎乎極猥瑣,緩緩地蠕動,爬行的線路上拖一條銀亮的黏液痕跡,要滅它不費吹灰之力,那副癔怪的樣子卻讓人下不得手,通常采用的辦法是往它身上撒點鹽,遇上鹽它會化作一攤膿水,清除時還是讓人渾身難受。
城市環(huán)境的改善已然讓黃梅天比較易于忍受,但是小環(huán)境的改善敵不過大環(huán)境,大環(huán)境便是老天爺。晾干的衣服不經(jīng)陽光曬,軟塌塌總似還未干透,聞起來則連洗衣粉的味道里也透著輕微的霉氣。好好一本書拿在手里,那種舒服的手感消失了,紙張發(fā)軟發(fā)黏,觸摸上去不是柔和,而是一種潮嘰嘰令人不快的軟。
有定力的人當然可以“境由心造”,大多數(shù)人不免還是要“觸景生情”,黃梅天能生出什么樣的“情”?你看看窗外如同泡在水里的邋里邋遢的天和地,大概也只有“霧數(shù)”而已。有北方的朋友問我“霧數(shù)”何意,我沒查過來歷,直覺地以為這詞就是因黃梅天而設:是天氣,也是對這天氣的特別的感受。“霧數(shù)”的天氣,糟糕的心緒,不潔、不爽,揮之不去,很是糾結。
當此之時,我們也只有盼著快快“出梅”,雖然真“出梅”了日子也不好過——雨歇日出,驕陽似火,你知道的,三十六七攝氏度的高溫就在前面恭候。
原標題:《余斌:黃梅天》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王瑜明
來源:作者:余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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