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園弄·懸案》，2025年暑期檔拉開帷幕后的第一部大制作，眾星云集，但從票房走勢觀察，不樂觀——撲的概率很大。

6月21日，首映當天（周六）僅為9000萬出頭，第二天（周日）縮水至5400多萬，呈現出斷崖式跌幅趨勢。

單日破億都做不到，已經是危險的信號，首周末之后，就更難以拉動票房增長。作為出品方和發行方的貓眼平臺上，預測票房為5.7億，這比映前預期低了很多——由于明星眾多，關注度較高，此前，普遍認為至少10億起步，但按照目前的狀況，大概率連5億都要努力爭取。

所以，為什么會這樣？

電影本身有問題，自然是最大的原因。

盡管放在當下電影市場上，不能說是“爛片”，但在導演陳可辛的作品譜系里，屬于不及格那種。特別是開拍前后由于明星眾多聲勢浩大，預期不免很高，結果，給人的感覺是——醬園弄，就醬？

事實上，這個項目，一開始就“歷經坎坷”。

《醬園弄》的幕后，應該比作品本身更跌宕起伏，也更“懸疑”——光立項就立了三回，從2016年開始，2017年變更，到2023年再重新立項……

2022年時，曾宣布為五集網劇，而非電影。當年10月的釜山國際電影節上，陳可辛透露成立泛亞洲制片公司Changin’ Pictures，計劃四年里推出20部不同類型的劇集，確定了制作韓國、中國香港、中國臺灣、泰國、日本五個地區的劇集項目（或與Netflix合作），并官宣首批五部新劇，《醬園弄》就是其中之一。但不知是否和流媒體平臺合作不順暢，《醬園弄》在一年后又變成了電影項目。

電影拍完后，于去年入圍戛納非競賽單元，據說在首映4天前剛完成剪輯，150分鐘的版本口碑一般，章子怡甚至公開吐槽自己的戲份被減，于是陳可辛導演又花了一年重新剪輯，還剪出了上下兩部，96分鐘的上部片名，多出了個后綴“懸案”。

從延宕接近10年的制作過程，就可以看出，籌備和制作過程相當不順。某種意義上，這種不順遂的結果，多少讓成片顯得擰巴。

-先說優點-

“硬件”上，《醬園弄·懸案》不差。

影像的質感，保持了陳可辛電影作品一貫的水準。其幕后班底很豪華，美籍攝影指導包軒鳴Jake Pollock，擅長手持攝影、一鏡到底，之前和陳可辛合作過《武俠》《七月與安生》。《醬園弄》是在虹口的一處老弄堂基礎上進行搭建后實景拍攝，逼仄的空間，纏繞的電線，以及黯淡的光線，如此破敗的小地方，要拍出大片的感覺，實在很考驗攝影師功力。
剪輯是張叔平，阿叔之前最為人熟知的是在美術指導上的成績，實際上他在剪輯方面也同樣突出——剪輯代表作品有《2046》《一代宗師》《踏雪尋梅》《我不是潘金蓮》等片，這次從戛納版本再剪成上下兩部，幾乎是全新的再創作。畢竟，某種程度上，“電影是剪輯的藝術”，跟時長休戚相關。

負責美術的，則是之前跟陳可辛有多次合作的孫立。從《武俠》開始，到本土特色濃郁的《中國合伙人》《親愛的》等片，孫立既可有俠氣的飄逸，也能接地氣，除此之外，孫立還跟張藝謀合作過《千里走單騎》，馮小剛的《一九四二》，以及程耳的《無名》等。

配樂也相當出彩，操刀的是一位女性音樂制作人于飛，此前她曾參與過《八佰》《解密》《刺殺小說家》《動物世界》等電影。于飛本人很柔弱，卻擅長硬朗風格的配樂，與《醬園弄》的內核還挺契合。

因此，《醬園弄》的優點，基本都是可見可感知的“硬件”。但在“軟件”上——如劇情及人物塑造，就一言難盡了。

-有哪些問題-

1、女性主義流于口號

近年來銀幕上有很多表現受壓迫女性，以及女子互助的戲碼，比如趙麗穎一個人之前就演了《第二十條》《喬妍的心事》《向陽·花》等片，但其中大多趨于雷同，主題先行，《醬園弄》也未能免俗。

《醬園弄》本應是“三個女人一臺戲”，女性主義卻只是流于喊口號——除了諸如“對女性不公”等臺詞外，后半段基本上就是靠那篇《為殺夫女辨》撐起來的。

片中，自打詹周氏第一次公開審判開始，就通過不同角色之口朗誦《為殺夫女辨》，從標題，到開頭講述女主身世，再到末尾的升華，恨不得連標點符號都要念出來。

用這樣的方式，呈現出當時女性被父權壓制的憤怒……只能說，流于表面。

這一點，是我們對《醬園弄》最不滿意的地方。在創作中，如果故事內涵、人物動機、情節轉折等核心要素無法通過影像本身清晰表達，而必須依賴旁白來“補課”，這往往暴露了劇本、導演或表演上的不足。它意味著影像語言未能完成其基本的敘事和表意功能，更何況是展現片子的內核（當然弗蘭克米勒和羅德里格茲以及昆汀聯手導演的那部全程充斥著旁白的《罪惡之城》另當別論）。

趙麗穎扮演的女作家西林，是這篇“辯護”文章的作者，原型是曾在民國期間與張愛玲齊名的蘇青——她確實給詹周氏寫過《為殺夫者辯》（與電影里的文章標題有一字之差），刊登于《雜志》）。

嚴格說起來，用了蘇青的“創意”，而且占據了不少篇幅，即便不是原文照念，也應該給署名“編劇”才對。

2、完成度不足

片中有些角色與情節突兀得很，讓人摸不著頭腦。

沈佳妮飾演的《泰來報》主編吳玲入獄，有人找到雷佳音飾演的警署副局長薛至武充當“說客”，出重金——但不是為了贖她出來，而是要讓她死在獄中。行賄者，恰是尹昉飾演的副主編，而他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要名正言順的當主編（作為媒體人看到此處心頭一緊）。

而薛至武這邊，不但坐地起價，收了金條，還放了吳玲一條生路……他這么做，不但吳玲感覺莫名其妙，影院里的觀眾應該也是一頭霧水。當然，問題不在于薛至武放人（此舉只是為了表現這個角色“在上海灘我說了算”的霸道），而在于——吳玲這條線，被放生后，與主線再無交集，甚至連交代都沒有。

從劇本完成度上而言，這是有缺陷的。除非，吳玲在第二部里出現，并有關鍵戲份。否則，只看第一部，這幾乎是廢筆，要表現薛局長的性格，也不必宕開一筆，讓本就潦草的情節越發散亂無章。

當然，第二部即便吳玲角色回歸，也沒辦法遮掩第一部的突兀。

事實上，這可以看出《醬園弄》的確是由劇集項目改編而來，很多劇第一集出現的人物、情節，大多要在后續幾集陸續出現、填坑。但保留在大銀幕上，這么前后無著，是很有問題的，即便作為一部電影的上集，往往也要保持完整度。

3、女主之間不來電

和通常香港導演熱衷“雙雄”人設不同，陳可辛向來擅長講“三人行”的故事。除了最常見的三角戀之外，《神行太保》《投名狀》《中國合伙人》等片都是講三個男人的“職場”故事。而《醬園弄》也可說是三個女人的反抗，但彼此間的關系卻并不緊密。

章子怡和楊冪的角色雖說是獄友，但不知是因為演技還是人設的問題，兩人看起來很難“來電”，缺乏吸引觀眾代入的共鳴感。

雖然楊冪在陳可辛的調教下，比起她之前作品中的表現，已經有了肉眼可見的進步，但她和章子怡的對手戲，始終有著一廂情愿、貌合神離的觀感。

至于趙麗穎扮演的以蘇青為原型的女作家，雖說一直在為詹周氏的翻案鼓與呼，但，一來礙于歷史局限，缺乏確鑿證據，只能以情動人，二來她與詹周氏之間始終保持著安全的距離，而更擅長跟雷佳音演的副局長較勁。很容易讓人“誤會”這個角色有作秀之嫌，很可能只是個民國版的精致利己主義者。

4、反派反客為主

過往，雷佳音演繹“窩囊廢”居多，但都是善良的角色（《滿江紅》里的秦檜除外），此番“改正歸邪”，扮演日偽時期的上海警署副局長薛至武。大特寫下特效化妝出來的坑坑洼洼，就跟“月球”表面似的，卻硬生生的搶了“太陽”（章子怡飾演的詹周氏）的光芒——據說在之前戛納的版本里，他搶戲搶得還要更為“明目張膽”，也怪不得章子怡這個大女主坐不住了。

“搶戲”其實不是問題，如果因為演員發揮的好壞導致，只能說演技好的亮眼——演技差的被壓制也就活該了。但《醬園弄》的問題在于，并非雷佳音演得有多好，也不是章子怡演得有多差，而是主線模糊導致。

因為，“懸案”不懸，反而成了薛局長“破案記”。

另外，這個人物實在太不按常理出牌了，他其實更像是詹周氏的克星，有前世宿怨，這輩子必須除之而后快，不然很難理解他的“男性沙文主義”為什么如此之強悍。

5、部分用力過猛

《醬園弄》在電影層面的突破與創新很少，更多是像《少年的你》中那樣毫無節制的大特寫，以及各種“奪人眼球”的夸張造型——也可以說是“用力過猛”。

首當其沖的，當然就是章子怡飾演的詹周氏，本就瘦削的她，據說為了影片繼續減重，變得骨瘦如柴。再加上熱“血”盈眶，這樣的造型可能方便演員入戲，卻也顯得刻意，太過漫畫式的風格化。

類似的還有易烊千璽所演的瞎子——明明是徐克武俠片里常見的邪典造型，卻“空降”到了這部本該更傾向于歷史紀實風格的電影中。

更別提那場據說在戛納版本中被剪去，后又重新加回來的“殺豬戲”，電腦特效所做的大黑豬實在讓人瞠目結舌，不知道的可能還以為這是在演徐克跟周星馳合作、一監一導的《西游之伏妖篇》——章子怡演的不是詹周氏，而是高老莊的高小姐正在“殺夫”！

另外，令人詬病的地方在于，王傳君飾演的“大塊頭”詹云影，家暴詹周氏的場景表現得較為直接，略微引人不適（不僅女性觀眾，很多男觀眾也有如此感覺）——這也是用力過猛的表現。

以至于，有網友稱此片“厭女”，再加上女權的基調令一些男性不悅（認為是打拳），導致出現“男憎女嫌”的局面——兩面不討好。

6、戲外撕番太難看

章子怡，應該是《醬園弄》最早確定下來的演員。據說，陳可辛在讀劇本的時候，就覺得詹周氏這一角色非她莫屬。

扮演此類不向命運低頭，韌性十足的角色，當然是章子怡的拿手好戲，甚至可以說是本色演出。照理說，以章子怡的咖位與演技，素來只有她搶別人的戲，之前在《2046》《藝伎回憶錄》和《一代宗師》等片中，她面對鞏俐、楊紫瓊、梁朝偉等演技派，也是遇強則強，甚至能把一出男人戲碼，翻云覆雨的改成巾幗不讓須眉，可這回，在《醬園弄》里和雷佳音、楊冪、趙麗穎、王傳君、易烊千璽、李現等人演對手戲，怎么就會被搶了風頭呢？
并不是因為對手太強，而是人數實在太多。很多在其它影視劇挑大梁的演員，在《醬園弄》只能打個醬油，一方面，使得本片和“大業”系列一樣星光璀璨，但與此同時，也使得各路明星粉絲矛盾不斷，撕番嚴重。

甚至于海報上的明星名字，都得特別標明是按照在電影中的出場序由左向右排列，而在戲內，則是如電視劇一般的紛繁支線，攤薄了主角的戲份。

上映前，撕番已經撕到令人下頭，但在上映后，粉絲仍然不消停，互踩對方演技差，以至于在電影討論區有網友怒斥“粉絲能不能滾出去”。

流量明星，得好好想想自己所謂的粉絲，會不會對作品造成極為負面的影響。雖然有另一種聲音說，幸虧粉絲互撕，導致本片熱度上升——但即便真有增量，也是“殺雞取卵”的操作，不值得稱道。

當然，這不是電影本身的問題，而是選角的失誤——這鍋，導演得背。

-為什么會出問題-

華語電影中，導演是最為核心的人物，如果身兼監制的話，那更是說一不二。講起早年港片監制，一般總會提徐克，因為很多電影雖然他只監不導，但作品本身卻帶有他不可磨滅的印跡。而陳可辛在監制和導演這兩種身份間的反復切換，比起徐克，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和徐克喜歡翻拍一樣，北上之后的陳可辛也有這樣的癖好，《投名狀》《血滴子》（監制）都可說是翻拍邵氏電影，就連《醬園弄》也有“原版”。雖然官方介紹為改編自作家蔣峰（也是本片編劇）的中篇小說《翻案》，但實際上，早在1983年，臺灣女作家李昂就根據《春申舊聞》中“詹周氏殺夫”的案件，把背景換到了她的老家彰化鹿港，寫成了小說《殺夫》，次年，被“俠女”徐楓的湯臣公司改編成了同名電影，由邵氏女星夏文汐主演——她曾演過著名的《唐朝豪放女》，氣質上跟章子怡相近，都是骨感中不失性感，瘦弱中蘊含堅韌。

陳可辛早年以中產輕喜劇為主，曾坦言對于動作片以及體育題材本身都沒什么興趣，但還是愿意嘗試。不過他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兒，比如找來武指程小東，卻要求他盡可能別吊威亞，重金請來李連杰，卻讓他演文戲……不過也正因此，讓李連杰拿到了職業生涯中第一個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影帝桂冠（《投名狀》）。

和徐克常常在監制之余擔當編劇不同，陳可辛對后者這一崗位幾乎從不“染指”，不但如此，他在當導演時，還習慣跟別人聯合執導，比如《風塵三俠》是跟李志毅，《如果·愛》和趙良駿，《投名狀》的聯合導演是葉偉民，而《醬園弄》也有個聯合導演韓帥——她之前自編自導的《漢南夏日》《綠夜》等片，都是很典型的女性題材電影，特別是后者也是“殺夫”的故事。

不過問題在于，聯合導演跟副導演（或執行導演）之間到底有多少區別，同時在整部電影里到底有多少影響力？以如今行業制作的透明度來講，這幾乎是一個不解之謎。

如果《醬園弄》不是電影，而是像原定那樣是一部五集甚至更長的限定劇集，以上這些問題，可能會在支線情節以及更豐富的角色刻畫中得以解決，或者粉飾過去。

有網友猜測，本片大概屬于陳可辛掛名，韓帥主要承擔導演職責——此前做劇集項目時，的確可能如此分工，但到了電影版，陳可辛必須就得親自上手了。

所以，弄到如今的局面，只能歸咎于陳可辛項目把控的問題。

其實，陳可辛電影里最大的關鍵詞，是“時代”，而故事和人設通常都很“小”，甚至很套路，卻又不至于淪落為“小時代”，是因為會涉及到不少文化元素，以及多元的地理空間……于是本來很小很簡單，甚至“很傻很天真”的故事（比如《甜蜜蜜》），因為空間或者時代的關系，一下子被拓展，升華了。

但在《醬園弄》里，至少就上部《懸案》來說，原來的多元空間卻消失了。上海一直是國際大都市，民國時期的異國情調很足，但在《懸案》中卻沒怎么體現出來，鏡頭視野看起來很廣，但更多是在“螺螄殼里做道場”，局限在醬園弄、提籃橋女監和法庭的三點一線。

至于時代變遷，在《懸案》里也很少正面體現，而流行文化元素，可能就只有楊冪飾演的王許梅所唱的《十八相送》，越劇在當時可能風靡江南地區，但這跟鄧麗君的《甜蜜蜜》在華人流行文化中的影響力，以及對于電影整體格調的提升，實在無法相提并論。

也就是說，陳可辛在這部《醬園弄》里，把自己之前擅長的“時代和文化”標簽，都降級和削弱了；而核心故事以及人物關系又不夠硬核，甚至連“懸案”都談不上，于是，便只剩下了“為女性辯”以及“宏大敘事”的企圖和野心。

撰稿｜李翼

策劃｜文娛春秋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