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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8月的一天,忠縣來了一位新縣長,名叫余旭,四川鄰水人。
余縣長從重慶乘船東下赴任。輪船有吃水深度,不能像木船一樣直接停靠在岸邊。那個時候碼頭上又沒得躉船,都拋錨在江中停泊,看水位、航道狀況和輪船大小說話,一般離岸五十至一百米左右的樣子,再由小木船把旅客接上岸。當余縣長從輪船船舷跨向小木船的一瞬間,估計空隙過大,跨步太小了,或者靠攏了的小木船又被浪開了,突然掉入江中,一下子沒了蹤影,連施救的可能性都沒得。余縣長應該是鉆了輪船肚子,急流的吸力所致,然后閉氣沉了底。
這時,岸上歡迎新縣長的儀式早已就緒,看到輪船到港,便放起了鞭炮。突如其來的悲劇讓余縣長的隨行人員不知所措。師爺(秘書)是個讀書人,腦子好使,當即決定:由他充當縣長,先應付局面再說。
事已至此,余縣長夫人只好點頭同意。幾個月后,有人舉報這個余縣長是假冒的,被查處,關了起來。余縣長夫人帶著娃兒離開忠縣,回原藉去了。
據說,忠縣籍老作家馬識途先生創作的小說《盜官記》,其中“假冒縣長”的素材就來自這個“余縣長”。而根據《盜官記》改編的電影《讓子彈飛》上映后,“假冒縣長”的橋段一夜間走紅。也有地方史研究者認為,余縣長淹死后沒被人假冒,馬老的小說另有其人。
1945年8月,川江遞漂的小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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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始有輪船從事商運的近二十年里,沿岸所有碼頭都沒有躉船。輪船到港,選擇深水沱拋錨停泊。等候在岸邊的小木船紛紛劃上去,把客與貨接下來,轉送到岸邊。岸上的客貨要上船,也由這些小木船送到江中的輪船上。小木船俗稱小劃子,載重量小,靈活輕便如葉,像是在江面漂來漂去,被形象地稱為“遞漂”。
說是以前的飛機在川江上降落后,客貨也由這些小劃子遞漂。
1930年6月10日12點15分,一架小飛機降落在萬縣城下的聚魚沱江面,它的機身下裝有兩只大浮筒。這是美制洛寧(Loening)水陸兩用飛機“萬縣”號,上面有五位乘客:中國航空公司副董事長班德、航空組副組長聶開一和工程師曾桐、飛行員安烈生與萬福。他們早上七點從武漢出發,做一次考察飛行,中國航空公司擬開辟漢渝航班。這時,一只遞漂木劃子劃到小飛機跟前,把班德等三人接上岸,留下飛行員照看飛機。漢渝航班開通后,重慶城菜園壩江面正式作為水上機場,客貨都通過遞漂上下飛機,像是機場的“擺渡車”一樣。
中國航空公司宜渝航線洛寧式水陸兩用飛機,停降在萬縣聚魚沱
奉節城江面有一種稱之“推跑馬劃子”的遞漂,讓我想到小時候爬汽車、鐵道游擊隊員扒火車的情景。一些不在奉節港停靠的過路輪船,如果有旅客想搭乘,遞漂小劃子會追上去,用爪勾勾住船舷,與輪船齊行,旅客就可以上去了。過路輪船遇到這種情況,都會開慢車配合。聽老一輩的人講,這種操作不僅危險,還非常考技術,駕長的舵要拿得穩,使爪勾的人要勾得準,前后協調一致。否則,一瞬間船翻人亡。
重慶城的輪船一般靠南岸停泊,遞漂按趟收費,價格由官方制定,看劃船的遠近,收70文、80文不等。從南岸玄壇廟至北岸太平門最遠,一趟要100文。來去都一樣,并且不分晝夜,洪水、枯水期間也不漲跌價。一只小劃子不管坐幾個人,定價不變,一個人乘坐給一趟的全價,“打組合”平均分擔。一家人,或熟人、朋友一起坐,當然可以由一個人付錢。1935年后,遞漂改收銀幣,上述價格分別為七、八角和一元。
宋氏三姐妹在重慶的遞漂小劃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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遞漂養活了一大批碼頭工人,他們都有自己的幫會組織,地盤分界嚴格。重慶城港區分龍門浩、朝天門、嘉陵江碼頭幫,萬縣城為南岸、北岸幫,云陽的碼頭按貨物和地盤分成十二個大棚,每棚為一幫。遞漂工種也有區別,提裝工人只能轉接船運貨物,力夫則負責搬運旅客行李,相互之間不得搶奪業務。但往往事與愿違。1930年的一天,因江水極枯,航道彎曲,萬縣港有一艘輪船停在江中心了,分不清是哪幫的地盤,北岸正輪子幫與南岸提裝隊發生沖突,把官司打到了縣衙。經裁定,再遇這種情況,提裝隊給船裝貨,正輪子幫負責卸貨。這才平息了事端。重慶城朝天門與嘉陵江碼頭相鄰,這里又是兩江交匯處,江面寬闊,輪船停泊時地盤不好區分,兩個碼頭幫的工人為爭搶業務經常大打出手。
不過,他們也有齊心的時候。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英、美、日、法等多國商輪進入川江,享有很多特權,并可自備武裝押運,或由本國軍艦護送。因此,貨物里暗中夾帶煙土、偷運軍火及成色差的劣質銅圓等事件時有發生。1929年7月,盧作孚就任川江航務管理處處長后發布通告:外國輪船進出重慶港,必須向川江航務管理處結關,經護航隊檢查后,方能裝卸貨物。
8月初的一天,日商“云陽丸”輪駛進重慶港,停泊在朝天門江心。川江航務管理處護航隊士兵按章上船檢查,不料遭到阻攔。船上的日本人還舉槍向檢查的官兵瞄準,隨時準備射擊。為避免發生沖突,護航隊官兵立即撤離了。盧作孚對撤回去的士兵說:“好吧,不讓我們中國人上船,我們就不上他的船。”接下來,各碼頭幫的遞漂工人也都不上“云陽丸”輪去了。事先,盧作孚與他們商定,對拒不接受檢查的外國商輪既不去裝卸貨物,也不給他們遞送食品。工人們損失的工錢,川江航務管理處負責雙倍補償。盧作孚這一招,川江人稱之“涼拌”。
重慶的七八月間烈日炎炎,素稱“火爐”,晝夜難熬。“云陽丸”輪在江面停泊了四天,貨物不能裝卸,食品又短缺,成了熱鍋上團團轉的螞蟻。“涼拌”變成“炙烤”。船上的日本人慌了,連忙給領事館發電,要求向當地官方施壓。然后,又派人秘密聯絡遞漂工人,許諾重金為他們卸貨和補給食品。結果兩個辦法都失敗了。最終,“云陽丸”輪不得不同意川江航務管理處護航隊士兵上船檢查。
以后,外國商輪拒絕接受檢查的事再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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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民生公司從加利汽船公司購回一條平底矩形駁船,拴錨在嘉陵江千廝門碼頭。駁船不直接停靠在岸邊,與江岸之間的空當搭設跳板或棧橋連接。本公司的輪船進港后,停靠在駁船的外側,既滿足了吃水深度要求,輪船與駁船之間又沒有了空隙,旅客上岸、上船既安全又方便了。這種專門供輪船停靠的駁船稱之“躉船”。“躉”字拆解為“萬”“足”,有一萬只腳站立在此,還不穩當、安全嗎?
第二年,民生公司在涪陵龍王沱租地設碼頭,又購買一只木船作為躉船,停靠本公司渝涪航線的輪船,川江上也有了第一只躉船。
盡管如此,以后二十年里,川江沿岸碼頭仍然少有躉船設施,客貨還是依靠遞漂。躉船作為附屬設施,不直接產生經濟效益,多數輪船公司又只經營一兩艘小船,要沿岸設置躉船,根本負擔不起這筆開銷。另外,川江水位漲落變化大,特別是汛期,躉船要經常移動位置,拴錨在岸上的纜繩必須隨時跟著收、放,當時技術設備落后,操作起來十分不易。這些都是阻礙躉船設置的因素。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那個因遞漂淹死縣長的忠縣碼頭,在事發第二年,即1939年設置了一只木質躉船。不知何故,沒用多久就被撤除了,仍實行遞漂。也許是當地遞漂工人擔心躉船搶了“飯碗”,阻撓設置。抗戰期間,民生公司準備在云陽碼頭設置躉船,就遭到遞漂工人的堅決抵抗,集結幾十人上街游行。
直到1956年,忠縣碼頭又才重新設置一只木質躉船。此時,川江沿岸碼頭上的躉船已經普及,全面取代了遞漂。
涪陵烏江中渡口木質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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