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面對人生旅程的最后階段？在人生的盡頭，遙遠過往的記憶還有什么意義？一個人又該如何對充滿錯誤與遺憾的一生道別？

以上這些就是短篇小說集《父親的眼淚》中所直面的問題。

這本集子收錄了作者約翰·厄普代克在他生命最后十年中創作的十八篇短篇小說，可謂是一代美國文學大師的收官之作。本書于作者2009年去世后出版問世。

整部小說集都是通過老年人的視角，講述他們過往的生活與回憶。

作者以一種極其誠實的姿態，揭露生活中的丑陋，品味童年的消逝與歷史的變遷，體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體味纏繞他們一生的愛與孤獨、欲望與激情，并最終向文學生涯、向世界做了一次瀟灑真摯的告別。

1.擁抱虛無：放下記憶的負擔

面對人生的這一困境，作者并沒有直接告訴我們該怎么辦。年齡，仿佛成了撲滅那些無處安放的欲望唯一的滅火器。

對老年人來說，面前是生命終結后浩瀚的虛無大海，身后是記憶的廣袤土地。記憶的印記與虛無的前景共同作用，有時會使人感到相當壓抑。

就拿《宇宙的加速膨脹》這篇小說來說，主人公馬丁·費爾柴爾德事業有成，身體硬朗，但時間也并不打算饒過他，就像時間不曾饒過任何人一樣。他也日漸感受著自己的衰老與孤獨。

馬丁每半年都會帶著妻子卡羅爾去歐洲旅行一次，因為他不太喜歡越來越快節奏的美式生活。他為數不多的社交活動，是跟幾位老友約個牌局，打個高爾夫球。

但這幫老友，如今不是已經進了墳墓，就是去了療養院。他甚至覺得，除了訃告之外，連報紙上適合自己看的東西也越來越少了。

體育賽事、社會議題、國際危機，全都離著他很遙遠，他成了一座孤島。這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死亡的虛無已經像海潮一樣，時不時漫上他生命盡頭的沙灘。而他就像一個準備下海游泳的人，站在海水沒過腳踝的沙灘上，不太情愿地適應著水溫。

馬丁家里有一座谷倉，如今成了儲物間，里面堆滿了跟他一樣老，甚至比他還老的物件。其中有一只古董三角櫥柜，是馬丁母親的遺物。

母親一生的紀念品，生前的種種證件與文件，都在那只櫥柜里面靜靜地放著，如同躺在馬丁記憶的最深處。

每當他駐足在這只櫥柜前，這些遺物總是令他感到十分壓抑，可他總下不了決心處理掉它們。

一天，卡羅爾叫馬丁去谷倉，從擱在里面的兩扇門上，把那個挺好看的舊門把手卸下來，她想裝在別的地方做裝飾。

那兩扇客廳門非常沉重，兩個年輕力壯的工人把它們抬進了谷倉里，用油布包好，斜靠在墻上。就在那只古董櫥柜旁邊。

又一次面對著那只櫥柜，馬丁費了好大勁才讓心緒回到那個簡單的任務上面。

可這個任務似乎又沒有那么簡單。門把手在靠墻的一面，離墻太近，他得想辦法挪出一點空間，才能把它給卸下來。

于是他試著去挪動那兩扇門，讓它們靠著自己的肩膀。可突然間，他感到一種巨大的壓迫感，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給壓垮，讓他倒了下去。門倒了下來，壓在他身上，把他面朝下壓平在地上的一堆舊木板上。

同時，他還聽到一陣急促而不和諧的交響——許多東西倒地、散落、摔得粉碎的聲音。門倒下時帶倒了那只裝滿記憶的櫥柜，里面的東西傾瀉而下。

“碰撞的喧囂聲一波一波地來，一波壞過一波，直到最后歸于死寂。碎玻璃緩慢地散落在地板上，叮當直響。一切全毀掉、散落、消失了。”

那些裹藏著記憶的老物件，現在全完了。而馬丁卻在這一瞬間，不再感到壓抑。

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厄普代克并沒有告訴我們，馬丁能否再從地上站起來。

但隨著那些捆綁著記憶的物件破碎，他的記憶仿佛獲得了自由，他壓抑的心境也一瞬間頓悟。

他終于能夠放下，在人生的末路，放下了記憶的重負，學會去擁抱虛無。

2.回憶過去，是為了更好地告別

跟上一節講的《宇宙的加速膨脹》不同，有些記憶本身并不是一種需要卸下的負擔，而是幸福的源頭。這些記憶是用來抵御虛無的武器。記憶，是為了更好地告別。

在《杯滿盈》這篇小說中，主人公有一個微小的習慣，晚上睡前吃藥時，一定要準備滿滿一杯水。

他認為“一天行將結束之時，來上健康甜蜜的一大口水”，是件“幸福無比”的事情。

按他自己精神分析式的解答，他認為，這種習慣的源頭，來源于“小時候焦渴得到滿足的片刻”。

他小時候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老人的房子里有一處石板水池。他小時候很調皮，跑來跑去的，所以總是渴得要命。

這時候從那水池里老舊的水龍頭下面接上滿滿一杯涼水，再咕咚咕咚地順著喉嚨灌進肚子里，簡直沁人心脾。

這就是主人公所謂的“杯子滿盈”的時刻，是心靈獲得滿足與安全感的時刻。

主人公說，冰冷的水里有某種成分，讓他盼望生命中下一刻的到來，盼望著一個又一個滿溢時刻的到來。他回溯自己的一生，尋找其他這樣的時刻。

他想起讀書的時候：從幼兒園開始，一路讀到高中，他一直愛著一個女生。這個女生在學校很受歡迎。而他幾乎沒跟這個女生說過話。

但有一次，他鼓起勇氣邀請這個女生參加小鎮外的谷倉舞會。沒想到，女孩居然答應了。

他想起結婚后的一段婚外情：他認為自己那時還太年輕，只想肆意去愛。那個女人在各方面都令他感到滿足。

他能記起來第一次跟在她一起時，自己的喉嚨里會像小動物一樣，發出輕輕的咕嚕聲。對他來說，那是幸福滿得溢出來的聲音。

但這段不道德的關系，終于也變得丑陋。他們被發現了。女人離了婚，而他則重新回到妻子身邊。

如今，他與妻子也算是相伴了一輩子。在他即將走到人生終點的時候，在睡意全無的深夜里，他有時會坐起來，看著身邊的妻子像孩子一般沉睡。這一刻，他也感到了“杯子滿盈”，感覺“世界開始不需要我，我可以撒手了”。

是啊，這些滿溢的時刻，正是人在一生中感受到內心幸福的時刻，是體會到存在之美好的時刻。

這些時刻也許并不多，也可能微不足道，哪怕無人問津，但卻是充滿錯誤與遺憾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在記憶的暗夜中熠熠生輝，足以縫合破碎的一生。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時刻，一個人才能在生命的盡頭，向這行將結束的一生告別，“向這個世界舉杯致意，讓這即將到來的撒手歸天見鬼去”。

我想，這也正是厄普代克想通過他的人物之口，對這個世界，對自己、也對身邊的人，對所有讀到這本書的人，說出的話。

憑借這篇小說，憑借這本書，厄普代克向自己的文學生涯與人生旅程，做出了誠摯而灑脫的告別。

作者: [美]約翰·厄普代克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內容編輯：涼三

監制：翻墻陳

配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