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7月2日,海明威飲彈自殺。
作為海明威的“迷弟”,馬爾克斯在這一天,到達墨西哥。當時,他寫了五本書,小有名氣,但卻感覺“進了一條死胡同”,寫作陷入瓶頸。
加西亞·馬爾克斯(1927-2014)
直到一位朋友拎了一大包書拜訪他,并抽出其中最薄的一本說:“讀讀這玩意,媽的,學學吧!”
當晚,馬爾克斯讀了兩遍;此后一年,他沉浸其中,甚至能背誦全書,哪怕倒背,亦不會出錯。最終他找到了“為繼續寫我的書而需要尋找的道路”,并于1967年發表了震驚世界的《百年孤獨》。
這本薄書正是《佩德羅·巴拉莫》,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于1955年發表的小說。
小說中文版,約9萬字篇幅,僅為《百年孤獨》的三分之一,但它的生命力、影響力和文學價值,卻一點也不弱于《百年孤獨》,甚至任何一本帶有“魔幻現實主義”標簽的名作。
《佩德羅·巴拉莫》,2021,譯林出版社
壹
如何理解 《佩德羅·巴拉莫》
世人皆知《百年孤獨》的經典開頭:
“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卻不知,這個傳世名句像極了《佩德羅·巴拉莫》的一個小節開頭:
“雷德里亞神父很多年后將會回憶起那個夜晚的情景。”
一個現在時態的人,將會在未來回憶過去。僅一句話便融合三個時空,為全書的敘事奠定了基調。馬爾克斯并不一定“抄襲”了魯爾福,但無法排除其借鑒或致敬的成分。
事實上,《百年孤獨》與《佩德羅·巴拉莫》的相似度遠不止此:
前者寫布恩迪亞家族七代盛衰,后者則聚焦于佩德羅家族三代興亡。
前者故事發生在虛構之地“馬孔多”,并書寫了從創世到末日的景象,后者從創世到滅世的故事發生地盡在“科馬拉”。
影版《佩德羅·巴拉莫》劇照
前者寫了諸多亡靈絮語、宿命循環、革命風云、無法擺脫的孤獨以及誠摯動人的愛欲,而后者,對這些主題全部有所涉及。
前者發表于1967年,后者是1955年,魯爾福對馬爾克斯的影響,如同精神上的輸血和骨髓移植。所以,說《佩德羅·巴拉莫》啟發乃至成就了《百年孤獨》,絕不過分。
但《百年孤獨》遠比《佩德羅·巴拉莫》更暢銷,更盛名遠播。
其實,二者在寫作技藝和主題表達上不相上下,后者主要“輸”在了不夠通俗、流暢和易讀。
首先,從人物來講,《百年孤獨》的難點之一在于角色名的重復、混亂、繁雜,構建出一座人物迷宮,讓人望而卻步;但《佩德羅·巴拉莫》更“可惡”,所有角色全部成謎:其身份、來歷、背景、關系,甚至是生是死,都不明確告知讀者。你得像偵探一樣去猜測和拼貼每個人物的人生。
《百年孤獨》中文譯者范曄曾提及《佩德羅·巴拉莫》的古早譯名是《人鬼之間》;《尋夢環游記》也早已為世界展示過墨西哥亡靈文化的震撼和靡麗。所以,你盡可以用“人鬼之間”“亡靈世界”這樣的關鍵詞去想象這本書的理解難度。
《尋夢環游記》劇照,墨西哥亡靈世界
其次,從情節來講,《百年孤獨》所涉及的決斗、冒險、遠征、失眠癥、葬禮、戰爭、倫理情欲、婚禮葬禮諸如此等,縱有跳脫和魔幻,但多是對現實的某種映射,讀者完全能夠理解。
而《佩德羅·巴拉莫》是講:“我來到一個荒無人煙的村莊,尋找一個早已不在世的人。”
“我”是主人公堂佩德羅的私生子之一,來到科馬拉后,通過對話、敘述、夢境及遍布整個村莊的鬼魂,不斷拼湊出一個“父親”的形象:奸詐、殘忍、不擇手段、作威作福,卻對蘇薩娜癡情不渝的“暴君”。
它的情節,絕大多數是反物理、非現實的,甚至“我”到此不久,便已死去,剩下的全是“鬼話”連篇。
影版《佩德羅·巴拉莫》劇照
有什么樣的人物和情節,就會有什么樣的故事結構。
馬爾克斯采用史詩體,一代一代往下敘述,時間上有先后,空間上相對集中,符合讀者的閱讀習慣;而魯爾福,無情地將小說拆解為69個小節,以一種只有他才知道的詭異又迷人的順序排列而成。
曾經馬爾克斯和富恩特斯(與馬爾克斯、略薩齊名的西語作家)等人試圖改編《佩德羅·巴拉莫》為電影,將69個小節,根據時間先后重新排列為劇本。結果,整本書變得“平板而凌亂”,馬爾克斯不得不承認魯爾福匠心獨運的編排,具有“非凡的智慧”。
《佩德羅·巴拉莫》豆瓣頁面評論節選
只是這種將時空完全肢解,并以“天書”似的密碼,“隨意”橋接而成的小說,是對讀者的明顯排斥,或者說嚴格的篩選。
一部逆讀者而上,反現實邏輯,在生死之間來回游弋的小說,怎么可能“贏”得了《百年孤獨》?
貳
胡安·魯爾福是誰
《百年孤獨》之于馬爾克斯,就像《佩德羅·巴拉莫》之于魯爾福,都是命中注定只有他們自己能寫出的作品,且作家的一生都像是這本書的漫長腳注。
馬爾克斯的龐大家族、上校外祖父,經歷過的動蕩時局和記者生涯等,盡皆化為早期的作品和一部經歷十數年的“練筆”、醞釀和思考,方才完成的人生“大書”《百年孤獨》。那年,他40歲。
而魯爾福,他在38歲那年出版的《佩德羅·巴拉莫》,即是這位西語文學大師的最佳寫照。
胡安·魯爾福(1917-1986)
魯爾福生于1917年,故鄉是墨西哥哈利斯科州一個叫薩尤拉的村鎮。在他出生前后的20余年,墨西哥正處于動蕩不安、戰爭四起的恐怖時期。這種混亂直接摧毀了魯爾福的沒落地主家庭和故鄉。
他7歲那年,“動亂”殺死了他父親,繼而是兩個叔父和祖父,“他們都死于無辜”。不久,母親去世,他被送到孤兒院,直到15歲。而他的故鄉,哈利斯科州因動蕩和地理位置,被工業化和大革命雙雙拋棄,日益窮困,民不聊生。
幾乎喪失了一切的少年,在度過孤兒院“非常凄慘”的生活后,先后進入神學院(相當于中學)和墨西哥城國立自治大學。但他因缺乏必要的歷史文件,只能成為大學旁聽生。同時,他獲得了一份移民檔案管理員的工作,以此為生。
胡安·魯爾福
這個時期,魯爾福迷戀文學,并且有選擇地偏愛著那些日后深刻影響他寫作和觀察這個世界方式的作品,如挪威諾獎作家漢姆生、智利女作家邦巴爾、美國諾獎作家威廉·福克納等;同時,他借職務之便,游走全國各地,持續接觸墨西哥現實。
魯爾福有一個怪癖:每到一個村莊,都會參觀墓地,并且認為這是唯一有趣的地方。墓碑上的生與死,會袒露很多東西。
1940年代,魯爾福開始嘗試寫作。早期作品多為短篇小說,且個人風格強烈:語言簡潔凝練,極度關注墨西哥土地上的暴力、狂熱、墮落、死亡、革命、宗教、苦難等主題,歸根結底,他在寫墨西哥人的孤獨與絕望的反抗。
1953年,這些小說匯編成集,以《燃燒的原野》發表,并引發文學界關注。但這些短篇、游歷、閱讀,乃至魯爾福30余年的慘淡人生,不過都是為《佩德羅·巴拉莫》誕生而作的漫長準備。
他構思這部小說達10年之久。
一字未動時,整個故事“就在我腦中轉來轉去了”。后來,他找到了從頭腦中取出這部小說的鑰匙——三十多歲時,他第一次重返故鄉村莊,卻發現,昔日七八千人口的村莊,如今僅剩150人了。這里炎熱,荒涼,風嚎鬼嘯,孤獨得讓人絕望。于是他借用“平底鍋”(comal)這個詞語來表示科馬拉(Comala),意指這是一個被放在炭火上炙烤的地方。
這是一個講述村莊如何自行消亡的故事;這是一個講述墨西哥地方霸主如何興起又衰亡的故事;這是一部被博爾赫斯譽為“西班牙語文壇乃至世界文壇最好的小說之一”的拉美文學巔峰之作。
影版《佩德羅·巴拉莫》中,科馬拉的前后變化
初稿300多頁,定稿127頁,首印2000冊,半數賣不掉,被魯爾福送人。
在《佩德羅·巴拉莫》發表后一年,魯爾福轉而寫作電影腳本《金雞》。后來,腳本發表,并由馬爾克斯和富恩特斯改編成劇本,拍成了電影。
盡管贊譽無數,但魯爾福始終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寫作愛好者”“我想寫的時候就寫,不想寫的時候就不寫”。所以他一直沒寫完《山脈》,更有傳說,在1974年時,他毀掉了手稿。
一生三部作品,總數不超過30萬字,卻幾乎無人能撼動他在拉美文壇的位置。1986年1月7日,魯爾福逝世,遺囑是“葬禮要像我的一生那樣簡樸”。
叁
魯爾福的大牌讀者知多少
除了作家、編劇,魯爾福曾當過譯者,翻譯過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一些詩歌,此外,他還有一個重要的身份——攝影家。
他的攝影作品,和他的小說一樣,蒼涼又悲傷。
譬如這幅攝影作品(見下圖),幾乎就是《佩德羅·巴拉莫》小說開頭,“我”初到科馬拉,與趕驢人同行的畫面翻譯。
又比如這幅作品(見下圖),能令我想到佩德羅父親在婚禮上被殺,一個倔強的、神態冷漠的小孩,暗自發誓日后要鏟除每一個敵人。
以及這幅攝影(見下圖),或許魯爾福按下快門時,已經聯想到那個渴望起舞、藍天和愛,卻被父親、土地和苦難束縛并折磨至死的蘇薩娜。
當然,魯爾福最大的藝術遺產還是文學,還是《佩德羅·巴拉莫》,最大的遺憾的也是在該書之后,他再無小說問世。
張愛玲恨《紅樓夢》未完,魯爾福的讀者同樣恨《山脈》未能現世。《紅樓夢》影響乃至成就了張愛玲、白先勇等諸多名家;《佩德羅·巴拉莫》的受益作家群,有過之而無不及。
除了頭號粉絲馬爾克斯和作為前輩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同為墨西哥國寶作家的富恩特斯,亦是魯爾福的擁躉。他稱魯爾福是“最終的小說家”,只要了解佩德羅·巴拉莫,“就了解了所有人”。
富恩特斯代表作《我們的土地》
還有今年去世的秘魯諾獎作家略薩,他以“結構現實主義”大師著稱,但他書寫的那些“結構”,魯爾福早已運用自如,并且他也多次稱贊魯爾福的小說。
在亞洲文學版圖,日本諾獎作家大江健三郎35歲時,已經讀過馬爾克斯和略薩,但最喜歡的作家還是魯爾福。他在旅居墨西哥期間,被朋友領去作家常去的酒館。他遇到一個紳士,兩人談論墨西哥文學。大江健三郎向這個陌生人表達了對魯爾福和《佩德羅·巴拉莫》的愛。結果,這名紳士正是魯爾福,并且贈了他簽名書。
大江健三郎在自傳中表示,我從此成了“曾幸運邂逅胡安·魯爾福的日本人”。
大江健三郎(1935-2023)
在中國,余華、蘇童等名家,皆為魯爾福的讀者。余華曾在《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中談到魯爾福,“在這部只有一百多頁的作品里,似乎在每一個小節的后面都可以將敘述繼續下去,使它成為一部一千頁的書,成為一部無盡的書。”而且這是一部連魯爾福本人都無法繼續下去的“無盡之書”。
這部“無盡之書”,去年同《百年孤獨》一樣,首次被改編成影視作品,雖然反響寥寥,不過也是魯爾福正在走向更廣闊領域的證明。
余華 圖據視覺中國
魯爾福在晚年接受采訪時,說:“我想知道是什么讓我們的生活如此不幸。您會說這個問題并沒有出現在《佩德羅·巴拉莫》里,但我說出現了,從一開始就出現,而且整部小說都可以歸結為這一個問題:是什么力量造成了我們的不幸……”
這是永恒的天問。
任何一片土地上,可能都有某些力量,曾經或正在制造不幸。只要還有不幸發生,《佩德羅·巴拉莫》及其所代表的主題、結構、方法和思想,就會永遠有其繼承者,它也會像馬爾克斯所說的那樣,“作品不過三百頁,但是它幾乎和我們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雅典悲劇作家,代表作《俄狄浦斯王》等)的作品一樣浩瀚,我相信也會一樣經久不衰。”
文/李瑞峰 編輯 蔣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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