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當我戴上那枚沉甸甸的二等功勛章，整個海島的鄉親們為我熱烈歡呼時，我那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哭得像個孩子，他說我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個眼神躲閃、滿臉滄桑的女人。
我這一生，穿著這身消防服，從火場里救出過無數條生命，卻唯獨沒能教好自己的兒子，也沒能守住自己的家。
但現在，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把最好的年華和全部的力氣都獻給了國家，獻給了這片更需要我的土地。
我，死而無憾。我趕到兒子小學的運動會時，百米賽跑剛結束。廣播里正激動地喊著我兒子劉陽的名字，他是第一名。
我擠進人群，正想喊他，卻看到了讓我心臟驟停的一幕。
劉陽像一只快樂的小鳥，一頭扎進了一個男人的懷里。那個男人，是我妻子陸雅的助理，高俊。
“爸爸！我拿了第一！你答應過要陪我上臺領獎的！”兒子仰著掛滿汗珠的小臉，沖著高俊的笑聲清脆又響亮。
一聲“爸爸”，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精準地插進了我的心窩。
周圍家長們的祝賀聲、孩子們的歡笑聲，在那一刻仿佛都離我遠去。我只覺得胸口發悶，連呼吸都帶著尖銳的痛楚。我突然覺得好累，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疲憊。
后來，我遞交了離婚申請，同時申請調崗。
我要去我國最南端的一座小島，去做一名駐島消防員。
既然那個家已經不再需要我，那我就去一個最需要我的地方。
調崗申請交上去的時候，消防隊的王隊長急得直拍桌子。
“劉峰！你瘋了！調過去容易，你想再調回來，比登天還難！你兒子才多大，正是需要爹的時候，你可想清楚了！”
“那島上的老消防員馬上退休了，你去，就意味著整個島的安危都壓在你一個人肩上！你一個人，就是他們全部的希望！”
我看著王隊苦口婆心的樣子，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沒有一絲動搖。
“隊長，請您相信我。我劉峰對得起這身衣服，對得起人民。至于我的老婆孩子……會有比我更好的人照顧他們。”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站得筆直，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
王隊最終長嘆一口氣，無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劉峰啊，我知道你心里苦。可那地方條件太差了，吃喝拉撒都費勁，你一個人撐著，沒有輪換，沒有休息，萬一出點事……”
“隊長，消防員在哪兒不是一樣？城里少我一個劉峰，還有千千萬萬個戰友。但那個島上，少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那里的人，比城里的人更需要我。”我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如果因為條件艱苦就退縮，我怎么對得起國家對我的培養，怎么對得起當年把我從火里抱出來的那些老前輩！”
我忘不了，小時候山里那場大火，如果不是那些消防員，我這條命早就沒了。從那天起，這身火焰藍就刻進了我的骨血里。
“好！好！好！”王隊連說了三個“好”，眼眶都紅了，“不愧是我帶出來的兵！我為你驕傲！這申請，我批了！你回去準備一下，盡快出發！”
他知道我的過去，也見證了我的成長，他懂我。
回去的路上，陽光透過車窗照在我的臉上，暖洋洋的。我告訴自己，前方的路，一定是光明的。
“高叔叔，快用你的激光炮打我呀！”
我剛推開家門，一個身影就撞在了我的腿上。是劉陽，他手里正拿著一把嶄新的玩具槍。
我嚇了一跳，連忙蹲下身想看看他有沒有事。
他卻抬起頭，用黑洞洞的槍口指著我的臉，氣鼓鼓地嚷道：“你走路不長眼睛啊！都撞疼我了，你這個大壞蛋！看我打死你！砰！砰！砰！”
“陽陽……”我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又干又澀。
“別喊我！要不是你突然進來，我才不會摔倒！你就是個壞爸爸，讓開！”
劉陽用力推了我一把。他的力氣很小，對我來說輕如鴻毛。
可這一下，卻像是推倒了我心里最后一堵墻，疼得我幾乎站不穩。
“劉峰回來了。雅雅正在房間里收拾，你先坐。”高俊的聲音從客廳傳來，他看到我，臉上沒有半分不自在。
他一只手輕松地抱起劉陽，另一只手極其自然地拿起水壺，給我倒了杯溫水。
“喝點水吧，我陪陽陽玩會兒，你別客氣。”
他那恰到好處的言語，那種熟稔的態度，無時無刻不在彰顯他才是這個家的男主人。而我，像一個突然闖入的陌生客人，渾身不自在。
“高叔叔，你理他干嘛？媽媽說了，他就是個外人，我們三個才像一家人。”
我握著水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陽陽，爸爸陪你玩一會兒，好不好？”
都說父親對兒子的成長至關重要，我一直把他當成我的命。從他呱呱墜地那一刻起，我就想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他。可現在，我們之間豎起了一堵看不見的墻，厚得讓我感到害怕。
“走開！誰要你陪！我的功課多著呢！你又不懂！”
說完，他故意把玩具槍的槍口，對準了墻上我那張孤零零的單人照上，眼神里充滿了厭惡。似乎是怕我再糾纏，劉陽吭哧吭哧地從他的小書包里，翻出了一摞練習冊。
“高叔叔，你快來教我。”
他故意板著小臉，顯得那肉嘟嘟的臉頰更可愛了，也讓我的心揪得更緊了。
“陽陽，爸爸也能教你，爸爸給你輔導。”我說著，就想在他身邊坐下。
他卻像見了鬼一樣，尖叫著跳起來，一下子躲到了高俊的身后。
“我的作業可難了！你又不會！你連大學都沒上過，能有什么文化？”
“媽媽說得一點沒錯，你就是個粗人，沒本事，還總喜歡逞強！”
高俊有些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笑，然后摟著劉陽，用哄勸的語氣說：“陽陽，你都六歲了，是小學生了，怎么能這么跟爸爸說話呢？爸爸是消防員，很厲害的。”
他說著，就想把劉陽往我這邊推。
劉陽瞬間就炸毛了，抓起旁邊的玩具槍，再一次對準了我。
“你滾！我不要你！我只要高叔叔！你為什么聽不懂話？你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要破壞我和媽媽還有高叔叔的幸福！”
我已經抬起的腳，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劉陽的哭聲更大了。
“媽媽！我不要爸爸！我要高叔叔！媽媽！”
他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砸在地板上。我急忙收回腳，強忍著心里的酸楚，擠出一個微笑。
“好，好，爸爸不過去，讓高叔叔陪你。”
【從今天算起，還有兩天。】
在這最后的時間里，我不想再讓他不開心了。
無論他多討厭我，他終究是我的親生兒子。
“不好意思啊劉峰，這孩子，就黏我。”高俊一臉愧疚地站出來解釋。
我搖了搖頭，扯著嘴角強笑：“沒事，本來就是你陪他的時間比我多。”
我有什么資格去怪他呢？是我的兒子自己不愿意親近我。
更何況，我只要再多說一個字，劉陽的哭聲就能把房頂掀了。
“劉峰，你每次回家，除了惹孩子哭，還會干什么？你根本就不配當這個爹。”
陸雅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她嫌惡地瞪了我一眼。
“平時都是高俊在照顧孩子，也難怪孩子不跟你親。”
她說著，故意從我身邊走過，肩膀狠狠地撞了我一下。
“嘶……”
我下意識地倒抽一口冷氣，鉆心的疼讓我額頭瞬間冒出冷汗。我的肩膀，前天在救援現場被掉落的房梁砸傷了，還沒好利索。
昨天隔壁小區那場火災，陸雅是知道的，她也知道我去了。
但她根本不在乎我有沒有受傷。在她眼里，我的傷不是為她受的，就與她無關。
這個家，沒有一個人歡迎我。
我低著頭，無聲地苦笑著，走進了那間屬于我的、冰冷的客房。
“耶！壞蛋被媽媽趕跑啦！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他好煩，我們班同學都因為他笑話我！”
劉陽勝利的歡呼聲，和陸雅寵溺的笑聲，穿透門板傳了進來。
“好好好，我的寶貝，不喜歡爸爸，以后都讓高叔叔陪你好不好？”
“那……家長會也可以嗎？還有運動會！”
劉陽天真的問話，又在我心上補了一刀。可奇怪的是，我竟然感到一絲慶幸。
慶幸我的兒子不依賴我，慶幸他為自己找到了新的依靠。這樣，我的離開，或許就不會給他帶來太大的傷害。
那天下午，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推我。
“大壞蛋！快起來！”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臉頰上一陣火辣辣的疼，是劉陽，他一巴掌拍在了我臉上。
“劉陽……”
作為父親，我本該嚴厲地斥責他的無禮。可一想到我馬上就要走了，所有責備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變成了一句輕聲的詢問。
“怎么了，兒子？”劉陽換上了一套嶄新的奧特曼衣服，看起來又精神又可愛。
我想伸手摸摸他的小臉，又一巴掌落了下來，打碎了我心里殘存的那點溫情。
“媽媽喊你出去吃飯，今天是高叔叔的生日。”
高俊的生日。我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日期，嘴角泛起一絲譏諷的冷笑。
今天，也是我和陸雅的結婚紀念日。往年我都會精心為她準備禮物，可現在，我連想都懶得想了。
她大概，也根本不稀罕我的任何東西。
“爸爸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這是最后一天了，我不想再和她爭辯什么。換了身干凈衣服，我沉默地跟在他們三人身后。
劉陽特別開心，他一只手牽著陸雅，另一只手牽著高俊，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像一幅完美的全家福。
“哎呀，這一家三口長得可真好看，感情真好啊。”
“是啊，你瞧那小男孩，長得多精神，一看就是父母的基因好。”
路人的夸贊讓劉陽很得意，他跑過去，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高俊。
“叔叔阿姨，你們說，我長得更像誰呀？”
他學著奧特曼的樣子，耍酷地擺了個出招的姿勢，惹得路人哈哈大笑。
“那當然是像你牽著的這位爸爸啦！小家伙，問的什么傻問題。”
這話一出，陸雅的臉色瞬間僵硬了一下，她回頭沖我歉意地笑了笑：“孩子還小，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是啊劉峰，陽陽其實長得最像你，都說兒子像爸爸嘛。”高俊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
那一瞬間，我能感覺到周圍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他們當然不會覺得一個六歲的孩子有錯。在他們眼里，肯定是我這個親爹當得太不稱職，才會讓孩子和一個外人如此親近。
“沒事。”
盡管我早已習慣了這種場面，也早就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可是，兒子這種當著外人的面，對我全盤否定的態度，依舊像無數根針，扎得我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因為這個小插曲，整頓飯我都心不在焉，頻頻走神。
陸雅看我這樣，更加厭煩了，她瞪著我低聲說：“你要是不樂意可以不來，耷拉著一張死人臉，是故意給大家添堵嗎？”
劉陽也學著她的樣子瞪我：“今天是高叔叔的生日，爸爸你能不能別擺著一張臭臉？我同學都說你特別討人嫌。”
他最后一句話說得很小聲，但我還是聽見了。
我想起了那次運動會，我剛從火場下來，連臉上的黑灰都沒來得及洗干凈，在家長群里看到消息，就急急忙忙地趕了過去。
結果，高俊早就到了。劉陽拉著他的手，驕傲地向每一個同學介紹，說這是他的爸爸。那場面，讓我窘迫得無地自容。
我想悄悄離開，卻被眼尖的高俊大聲喊住，引來了所有人的圍觀。
我那副臟兮兮的樣子，成了孩子們嘲笑的對象，也讓劉陽覺得丟盡了臉。
“陽陽，是爸爸錯了。”我低下頭，輕聲向他道歉，沒有爭吵，也沒有辯解。
陸雅大概很意外。換作以前，我肯定會借機教育劉陽要懂得尊重父親。她最煩我這一套，總說我因為沒上過大學，沒文化，搞封建家長制，就知道說教。
現在我不說了，她反而冷哼了一聲：“裝模作樣。”
說完，她便轉過頭，開心地和劉陽、高俊聊了起來，再也沒看我一眼。
很快，餐桌上就充滿了歡聲笑語。
只有我，像一個滑稽的小丑，坐在角落里，欣賞著一場不屬于我的盛宴。
“高叔叔，你是什么時候認識媽媽的呀？”
在我神思恍惚的時候，劉陽拉著高俊的手，好奇地問東問西。他渴望了解媽媽的過去，更想知道他們之間所謂的“浪漫相遇”。我難堪地別過頭，可那些聲音還是像魔咒一樣，鉆進我的耳朵。
高俊，算是陸雅的“白月光”。他們年輕時情投意合，但高俊為了前途，選擇了一個家境更好的女人。可對方家里根本看不上他，等他碰壁想回頭再追陸雅時，她已經成了我的妻子。
但他沒有放棄，辭掉了高薪工作，心甘情愿地來給陸雅當助理。
朝夕相處之下，他們的感情自然是迅速升溫。我為此發過火，吵過架。不管有沒有愛情，陸雅在法律上，是我的妻子。
但在高俊看來，她值得更好的。
所以他一直沒有停止對陸雅的追求。陸雅雖然沒有同意離婚，但面對昔日的白月光，她也無法做到徹底拒絕。最終，他們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高俊以助理的身份，留在了她的身邊，也留在了我們的家里。
多么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我借著餐廳昏暗的燈光，掩飾住自己發紅的眼眶。
“爸爸，你當初為什么就不成全媽媽呢？他們才是真愛，你根本就是多余的！”
劉陽天真無邪的話語，像一把鈍刀，在我血淋淋的傷口上反復切割。
“劉陽！”
陸雅急忙出聲打斷，她大概是怕我發火罵孩子。
可我只是笑了笑，伸手想去摸摸劉陽的頭。
“兒子說得對，都是爸爸的錯，是爸爸沒有成全真愛。爸爸……會改的。”我用盡了一生中最溫柔的語氣。
劉陽卻像觸電一樣，猛地縮回身子，躲開了我的手。
空氣瞬間凝固，我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尷尬地懸在半空，像一個響亮的耳光，火辣辣地打在我的臉上。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堪的一頓飯。但劉陽很開心，陸雅的笑容也一直沒停過。
這就夠了。
不管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能確定他們現在是幸福的，以后也會幸福，那就夠了。
回去的時候，我拒絕了和他們一起走，獨自一人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這座繁華的城市，沒有一盞燈是為我而亮的。我的根，在那個遙遠的小山村。我的父母，還在那里等我。
我需要給他們一個交代。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聽到了母親驚喜的聲音，她關切地問我過得好不好。
我笑著說一切都好，然后，我把調崗和準備離婚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久到我握著電話的手都開始微微發抖。
“兒子。”
母親再開口時，聲音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你做得對。大城市里消防員多，不缺你一個。那個小島上的人更需要你。”
“咱們家欠著消防員的救命之恩，你要向他們學習，做個有用的人。我和你爸都支持你，你是我們全家的光榮。”
她的話，讓我瞬間淚流滿面。
小時候，也就比劉陽現在大不了幾歲，那年山里著火，火勢大得嚇人。眼看整個村子都要被吞噬，是消防員的出現，給了我們活下去的希望。
我們幾個調皮的孩子被困在山里，差點就燒死在里面。
當我被一個消防員叔叔抱出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我媽當場就要給人家磕頭，被那個叔叔一把扶了起來，他說，這是他們應該做的。
從那以后，我媽就總把這份恩情掛在嘴邊。直到我高中畢業，家里實在沒錢供我上大學，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去當一名消防員。
曾經那個被保護的孩子，如今，也要站出來去保護別人了。
“媽，謝謝你。”
千言萬語，最終只化成了這三個字。

“傻孩子，我是你媽，跟我客氣什么。你做什么決定，我們都支持你。陽陽是我的親孫子，我會管的。”
“媽，我這些年攢了點錢，都打您卡里了。我打算和陸雅離婚了，讓她去追她的幸福吧。”我已經無法表達心中的愧疚，只能聽著母親在電話那頭連聲說“好”。
電話的最后，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但我能清晰地聽到彼此壓抑的啜泣聲。直到電話掛斷，我才迎著深夜的寒風，往那個所謂的“家”走去。
到家時，劉陽已經睡著了。
高俊并沒有離開。這些年，他在我們家留宿，早已是家常便便飯。
我悄無聲息地走向客房，路過衛生間時，聽到了里面傳來高俊的聲音。
“雅雅，我媽今天又催我結婚了。”
他的話很直接，陸雅沉默了很久，沒有回答。
我像逃一樣，迅速離開了那個地方。我害怕聽到那個我早已預料到，卻仍然無法承受的答案。
即便在陸雅看來，我們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
可我還是會難過，痛徹心扉地難過。因為這段婚姻，是我曾經低到塵埃里求來的。
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家里，真正屬于我的東西，少得可憐。
這些年，逢年過節我都會給陸雅買禮物，而她，卻連一雙襪子都沒送過我。
衣柜里那幾件褪了色的短袖和外套，已經穿了不知多少年。我這才驚覺，自己竟已許久沒有添過一件新衣。
而陸雅的衣服，卻塞滿了整整一個大衣櫥，每一件都光鮮亮麗。
唯一象征我們婚姻的那枚婚戒，還戴在我的無名指上。如今看來，也確實沒有再留著的必要了。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我走出房間。
劉陽要去上學，起得很早，此刻正坐在高俊身邊，開心地吃著早餐。
陸雅看到我，有些意外，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還沒去上班？家里沒準備你的早餐。”
說完，她似乎怕我借題發揮，皺著眉頭補充道：“我趕時間上班，你自己路上隨便買點吧。”
望著眼前這如同真正一家三口的三個人，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后蹲下身，看著劉陽。
“陽陽，能讓爸爸抱一下嗎？”
我不敢再奢求什么，只是一個擁抱，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擁抱，就當是我離開前，給自己的一點補償。
“你身上一股汗臭味，我不讓你抱！高叔叔，我們走了！”
劉陽根本不懂我此刻的心情，他背上小書包，拉著高俊的手就要出門。
我的心里充滿了苦澀。春夏秋冬，我都穿著那身厚重的防火服，尤其是在夏天，每次任務結束脫下來，整個人都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那股深入骨髓的汗味和煙熏味，就算洗澡也很難徹底去掉。
陸雅白了我一眼：“你有毛病啊？一身的味兒，也不怕熏到孩子。別在這矯情了，兒子又不會跑。”
是，兒子不會跑。
但是，我會走。
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只是安靜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等所有人都離開后，我也提著簡單的行李箱，回到了隊里。
得知我今天就要走，隊里所有的兄弟都出來送我。
當他們看到我身后空無一人時，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訝。
“劉哥，嫂子和陽陽呢？怎么沒來送你啊？”
“他們都忙，不用送。又不是不回來了。”
我這句話說得云淡風輕，但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一走，若無意外，至少就是二十年。
王隊陪我一起上了車，他堅持要送我一劉。
車子緩緩開動，窗外的風景不斷倒退，我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惆悵。
“后悔了？”王隊察覺到了我的情緒，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你的離婚申請，已經在走了。”
我還是沒有說話，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窗外。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劉陽。他正蹦蹦跳跳地走在上學的路上，手里牽著的人，是高俊。他們倆有說有笑，像極了一對親密的父子。
沒有我這個礙眼的人在，他真的很幸福。
“孩子在那兒。”王隊提醒我。
我卻打斷了他的話：“別叫他，王隊。就這樣走吧。”
我的心，早就已經千瘡百孔，爛透了。既然已經決定要走，這短暫的告別，除了徒增傷感，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更何況，這場告別里，用心的只有我一個。我的兒子，我的妻子，她們的心，從來就不曾在我這里。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們車子開過的那一刻，陸雅也正巧從公司樓上抬頭。
她看到了車里的我，嘴里下意識地罵了一句：“見鬼了。”
“怎么了？”高俊疑惑地問。
陸雅立刻拿出手機給我發信息，下一秒，屏幕上跳出的那個紅色的感嘆號，讓她徹底愣住了。“他搞什么鬼？”
向來只有她拉黑我的份，今天她卻被我拉黑了。陸雅的火氣“蹭”地一下就上來了，開始瘋狂地給我打電話。
但她注定是打不通的。因為那個號碼，在我上車前，就已經被我注銷了。
未來的幾十年，甚至這一輩子，她都不會再聽到我的聲音了。
這樣，難道不好嗎？她不是一直都嫌我煩嗎？
“雅雅，到底怎么了？”看到她失控的樣子，高俊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我回去看看，你送陽陽去學校！”
扔下這句話，陸雅瘋了一樣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她心里充滿了憤怒，開門的時候，用力之大，讓門板都重重地撞在墻上，發出一聲巨響。
“劉峰！你到底在作什么妖！”
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她自己的回聲。陸雅突然覺得，腳下的步子變得有千斤重。
她一步步地，朝著那間屬于我的客房挪去。推開門，里面空空如也，連一絲我生活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怎么會……”
身體里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干，陸雅無力地癱倒在地。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無聲地嘲笑著她：你喊什么？這里根本就沒有人。
“雅雅！”
高俊不放心，跟著沖了進來，看到的就是陸雅失魂落魄的樣子。
她的眼神空洞，目光呆滯，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手里死死地攥著一個冰冷的東西。
“雅雅，你怎么了？劉峰呢？”
陸雅緩緩地抬起頭，眼淚早已蓄滿了眼眶，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這是……這是我倆的結婚戒指，他從來都不摘的，從來都不會……”
“可是，他不要了……他連這個戒指都不要了，他也不要我了……”
陸雅少見地崩潰了。劉陽從高俊身后探出小腦袋，看到媽媽手里的戒指，他一把搶了過來，狠狠地扔在地上。
“媽媽！那個大壞蛋走了正好！他走了，我們一家人才能永遠在一起！高叔叔才是你的真愛！”
這句話，劉陽說過很多遍。可直到這一刻，陸雅才猛然察覺到，有什么東西，已經徹底錯了。
她一把抓住兒子的衣服，發出了近乎嘶吼的聲音：“劉陽！那個人，是你爸爸！”
劉陽被嚇了一跳，隨后卻更加叛逆地用腳去踩那枚可憐的戒指：“我才不想要他當我爸爸！他是壞人！他最討厭了！”
“劉陽你給我閉嘴！你再敢說這種話，信不信我揍你！”陸雅煩躁地甩了甩頭。
可能是從未見過媽媽發這么大的火，劉陽嚇得一下子縮到了高俊身后。
高俊不滿地開口：“雅雅，你拿孩子撒什么氣？”
陸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讓你送他去學校嗎？”
“陽陽是擔心你才回來的。有什么事，我們坐下來好好說。”高俊蹲下身，試圖安撫。
但他沒想到，陪伴了這么多年，就因為我的離開，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陸雅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擦干眼淚，強打起精神，朝劉陽伸出手。
“寶貝，媽媽帶你去爺爺奶奶家，我們去找爸爸，好不好？”
“爸爸這次是真的生氣了，我們去哄哄他。”
在她看來，我不過是在耍小孩子脾氣，只要她肯低頭，哄一哄就好了。
若是從前，或許真的可以。
但現在，不行了。我已經不需要她的哄騙了。她還是把高俊哄好吧。
劉陽沒有反抗，只是把高俊的手，拉得更緊了。
他的態度很明確，去可以，但要帶上高俊。
陸雅沒有反對。
兩天后，他們三人出現在了我家的老院子里。
一進村，陸雅就開始捂著鼻子。
雖然現在新農村建設得很好，但村里總免不了有養雞養鴨的，地上偶爾還能看到幾顆羊糞蛋。
她一臉嫌棄地站在院子中央，連屋子的門都不想進，就在外面大聲喊。
“劉峰！你差不多得了！我帶著兒子來找你了，快給我出來！”
“對啊爸爸！你居然玩離家出走！我們來找你一趟，都快累死了！”
正在屋里忙活的母親聽到喊聲，急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了出來。
劉陽向來不待見我，連帶著對我的父母也十分嫌棄。
可畢竟是唯一的親孫子，我媽還是很疼他，想上前摸摸他的臉，卻被他嫌惡地躲開了。
“劉峰呢？”陸雅對我媽，連一聲“媽”都懶得叫。自從結婚那天拿了改口費之后，她就再也沒叫過。
“你不知道？”我媽愣住了。她以為我說要離婚，陸雅作為妻子，肯定會知道我的去向。可現在看來，事情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我知道什么？”陸雅一臉莫名其妙。
我媽瞬間就明白了，她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
“陸雅，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們家劉峰，覺得他沒本事。既然你今天找上門了，那我們就把話說明白。”
“劉峰已經決定要跟你離婚了，我們當父母的，尊重他的選擇。這些年，你把他折磨得夠嗆，離了，對你們倆都好。”
說著，她用手指了指一旁的高俊：“陸雅，他在你公司上班，住在你家里，這些我管不著。但是今天，你把他帶到我們劉家的門上，我老婆子不歡迎！”
“至于劉峰的去向，我無可奉告。你這個當老婆的都不知道，我一個鄉下老太婆，又怎么會知道？”
看我媽軟硬不吃，陸雅也來了火氣，一腳踢翻了院子里的小板凳。
“我們是夫妻！離婚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我沒同意離婚！”
“我不同意，這婚他就離不成！有本事，讓他當一輩子的縮頭烏龜，永遠別見我！”
陸雅帶著劉陽，居然就在我家住了下來。高俊的處境變得十分尷尬。
這里是我家，是我爸媽的家。
陸雅和劉陽可以住，但他算個什么東西？一個插足別人婚姻的第三者。
在他第N次勸說陸雅離開無果后，他也終于爆發了。
“陸雅！你現在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既然舍不得劉峰，那你把我留在身邊算什么？”
高俊滿臉憤怒。在這段畸形的關系里，他自認為付出了太多。一個大男人，不僅屈尊降貴地給女人當助理，還要幫忙帶孩子。
最關鍵的是，他想通過這些付出，最終成為這個家的男主人。但很顯然，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陸雅此刻心情極差，加上她本身脾氣就暴躁，之前在我面前的溫順，不過是有對比之下的偽裝。
“高俊，你看清楚，我已經結婚了！是你自己死皮賴臉要來當助理的，我可沒逼你！也是你自己非要住在我家的，我也沒請你！”
“我每個月給你開三萬塊的工資，怎么，你覺得你虧了是嗎？”
當著我父母的面，陸雅沒有給高俊留絲毫顏面。
劉陽氣得哇哇大哭：“不許你欺負高叔叔！媽媽你是個壞蛋！你跟爸爸一樣壞！”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劉陽心中的天平，已經完全偏向了高俊，連她這個親媽的地位，都遠遠比不上了。
“劉陽！”
陸雅徹底被激怒了，她拽過兒子的手，狠狠地打了他兩下屁股。
“我是你媽！你居然敢這么跟我說話？如果不是你天天這個態度，你爸爸會離開我們嗎？你到底明不明白！”
劉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臭媽媽！壞媽媽！明明是你自己總說爸爸不好的！你說高叔叔才是最好的人，是你的真愛！”
“這些話都是你說的！你憑什么現在來怪我！”
孩子的話，字字誅心。
一個才六歲的孩子，是非觀尚未成型。而平時與他相處時間最長的母親，就是他最好的鏡子。
我媽實在看不下去了，直接拿起了掃帚，要把陸雅轟出去。
“陸雅！既然劉峰決定了要跟你離婚，你就不再是我劉家的兒媳婦！陽陽是我孫子，你要是真想跟那個男人過，就把孩子給我留下！”
一直黑著臉的高俊，聽到這話，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他拉起陸雅的手，循循善誘道：“對，雅雅，把孩子留給奶奶帶著，咱們回去。我會好好幫你，把公司做得更大更強！”
這一刻，高俊的真實面目，終于暴露無遺。
他對劉陽的好，不過是曲線救國的手段，目的就是為了瓦解我們父子之間的關系。
他想要的，從來都只有陸雅和她背后的公司。劉陽，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拖油瓶。
如今有人愿意接手這個拖油瓶，他巴不得趕緊甩掉。陸雅驚愕地看著他，劉陽也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他們倆誰都沒有想到，那個平日里溫文爾雅、體貼備至的高俊，竟然是這副嘴臉。
最后，實在問不出我的下落，陸雅和高俊大吵一架，高俊氣沖沖地獨自離開了。
盡管陸雅又厚著臉皮在我家住了兩天，但我媽始終沒有松口。
陸雅想讓劉陽用苦肉計，但我媽就算再心疼孫子，這一次也沒有再理會他們。
最終，陸雅只能帶著劉陽，灰溜溜地離開了我家。
她沒有放棄，又找到了王隊長。
“王隊，我求求你，我只想知道劉峰到底去了哪里。我和孩子，都在等他回家。”
王隊長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應該已經收到法院的離婚傳票了。這是劉峰走之前就交代好的。你和那個姓高的，他住在你家那么久，這在法律上，已經可以認定為事實出軌了。”
“劉峰給你留了最后的體面，只是協議離婚，沒有讓你凈身出戶，你就簽了吧。”
王隊長的聲音壓得很低，他是在賣我面子。因為劉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想讓我的兒子將來被人指著脊梁骨罵。
可陸雅偏偏要撕破這層窗戶紙，她不依不饒地拽著王隊長的衣袖，語氣強硬：“那都是我的家事！更何況，高俊是睡在客房！你有證據證明我出軌嗎？”
王隊長嗤笑一聲：“那你也沒有證據證明你沒出軌啊。再說了，孤男寡女同住一個屋檐下，這種事，你覺得你說得清楚嗎？”
陸雅語塞，干脆耍起了無賴：“反正離婚協議我不會簽！見不到劉峰，我就不走了！”
“那你就在門口待著吧。”王隊長可不怕她這套，“我這里是消防隊，是救援單位，請你不要影響我們出警。”
那天，她沒能等到我。但她不死心，一連來了十幾天。
每一次，都無功而返。我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去上班，也沒有在任何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人面前出現。
陸雅終于絕望了。她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也沒有人愿意告訴她。而高俊，也再也不愿意幫她帶孩子了。
她的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間，徹底崩塌了。
后來，高俊見從她身上再也撈不到好處，干脆利落地辭職，并且帶走了公司里幾乎全部的核心客戶和合作伙伴。
丈夫走了，情人跑了，孩子沒人看，公司也倒了。
陸雅徹底崩潰了，她抱著劉陽，嚎啕大哭。
劉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只是學著記憶中我的樣子，笨拙地拍著她的后背。
“媽媽不哭，媽媽不哭。”
他那稚嫩的語調，像極了過去的我。陸雅哭得更加絕望。
可她知道，哭，已經沒有任何用了。
我不會回來，高俊也不會回來。
公司破產，她還欠下了一大筆債務。仿佛一夜之間，她從一個光鮮亮麗的女老板，變成了一條喪家之犬。
而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抵達了那座偏遠的小島。
這是一個風景絕美的地方，貧窮并沒有磨滅人們對生活的熱情。
恰恰相反，這里的民風淳樸，人們善良又熱情。他們對我的到來，表現出了極大的歡迎。
我剛到的第一天，就有島民給我送來了自家種的菜和海里撈的魚，都是他們認為最好的東西。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在大城市里見不到的，那種最真誠的笑容。
我很高興，我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
比起和陸雅在無休止的內耗中消磨掉所有情感，我更喜歡這里。
這里，有我存在的人生意義，也有別人眼里希望的光。
二十年后，當我再次踏出這座小島時，兩鬢早已斑白如霜。有很多人來送我，他們有些是我的鄰居，有些是島上其他村的村民。
這些人里，有很多我熟悉的面孔。二十年前，就是他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把我迎上了這座島。
二十年后，盡管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步履蹣跚，但臉上的皺紋里，卻笑得格外舒展。
我激動地和每一個人握手，眼淚不知不覺就打濕了眼眶。
幸不辱命。這二十年來，我幫助了一個又一個家庭，守護了島上所有人的平安。
在這里，我學會了各種各樣的技能。
我學會了潛水，學會了打井，甚至還學會了騎著摩托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飛馳。
我的工作，小到幫鄉親們抓雞、趕豬、救助被困的小貓小狗，大到滅火救災、搶險救援、宣傳消防知識。
這里始終只有我一個消防員，但他們，卻早已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家人。
“爸。”
人群中，突然響起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我的心，猛地一顫。
島上就這么多人，連剛出生的嬰兒我都認識。我敢肯定，我沒見過眼前這個年輕人。但是，他身上流淌著的，卻是和我血脈相連的東西。
“你是……劉陽？”
當我說出這個名字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泣不成聲。淚水劃過我飽經風霜的臉，很快就被海風吹干。
劉陽在我面前，重重地跪了下去，給我磕了三個響頭。
“爸，是我！我是陽陽啊！”
他長大了，長高了，也長壯了。后來我才知道，他甚至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說，這些年，他每當午夜夢回，都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幾個耳光，后悔當年為什么那么不懂事。
“起來吧，兒子。”
我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想要去扶他。他連忙自己站起身，然后從身后，拉出了一個人。
“爸，您……還記得媽嗎？”
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我將目光，緩緩地移到了陸雅的臉上。
她老了。盡管頭發染過，但依舊難以掩蓋那些肆意生長的白發。
她的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眼睛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明亮有神。
她低著頭，不敢看我，只是勉強地朝我笑了笑：“好久不見，劉峰。”
“好久不見。”
我平淡地回應道，心里和眼里，都再無波瀾。
二十年了，歲月是最好的良藥。經過時間的沉淀，我對她的那些怨與恨，早就煙消云散了。
能夠這樣平靜地和她對話，說明，我已經真的放下了。
“高俊呢？”我下意識地在人群里尋找，心想著可能是模樣變化太大，我認不出來了。
劉陽撇了撇嘴：“不知道。您走后沒多久，他就卷錢跑了。聽說后來去了國外，是死是活，誰知道呢。”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陸雅：“你們……沒結婚？”
畢竟，我當初離開的時候，以為陸雅會很爽快地在離婚協議上簽字，然后和高俊帶著劉陽，組成他們那個幸福的三口之家。
畢竟，那時候的他們，是“真愛”。
“快別提了，爸。”劉陽的語氣里充滿了厭惡，“您走了之后，那個王八蛋卷走了我媽公司所有的客戶和合作方，公司很快就倒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那段時間，要不是奶奶拿出了您當時留給她的那筆錢，我和我媽可能早就流落街頭了。”
我很難將眼前這個對高俊恨之入骨的男人，和當年那個一口一個“高叔叔”的小男孩聯系在一起。
但同時，我又覺得無比心疼。
“對不起，是爸爸不好。”
終究是我走了，才讓他們母子吃了這么多苦。
是我這個父親，沒有盡到責任。
“不！不是的！”劉陽激動地搖頭，“是我不懂事！爸，如果您不走，我和媽可能一輩子都會被那個騙子蒙在鼓里，那才會造成終生的遺憾！”
劉陽一直在搖頭，他似乎想讓陸雅也說些什么，可看到陸雅那副愧悔無言的樣子，他又放棄了，只是小心翼翼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爸爸，我為您感到驕傲。當我知道了您的那些光榮事跡之后，我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您，是我的爸爸！”
看到兒子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種孺慕和崇拜，我那顆早已平靜如水的心，也泛起了一絲漣漪。
“爸爸，等會兒，我能跟您一起去領獎嗎？”
因為我為這座小島做出的貢獻，上級特批，給我記了二等功。
“你小時候開運動會，可是堅決不讓我跟你一起上臺領獎的。”
實在是兒子的眼神太過熱切，我忍不住開口調侃他，鬧得他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縣里的領導親自給我送來了勛章，鄭重地別在了我的胸前。
那天，劉陽和陸雅都去了。
時隔二十年，我終于也站上了高高的領獎臺。我，再也不是兒子眼中那個“沒本事”的黑點了。
我很高興。但我更高興的，是這二十年，我幫助了那么多需要幫助的人。
領導讓我發表獲獎感言，我沒有推辭，只是轉身，朝著臺下那些淳樸的鄉親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感謝大家這么多年來對我的照顧和幫助，是你們，讓我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消防員，不是什么大人物。我的使命，就是為人民服務。”
“對黨忠誠，為國奉獻，是我這輩子唯一的追求。如今，我已經圓滿了。”
“以后，像我這樣的人，還會有很多。這座島上，會有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補充進來。但請你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會不忘初心，為你們，燃燒自己！”
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在掌聲中，我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前那個小小的我，被一個高大的消防員叔叔抱在懷里。
我好像還看清了他的臉，他沖我豎起了大拇指，笑著說：“你做到了，你是個好樣的。”
10.
后來，我病倒了。
島上惡劣的氣候，再加上這二十年日復一日的辛勞，我的身體早就被掏空了，一身的毛病。
檢查報告顯示，我的各項器官都出現了不同劉度的衰竭，已經沒有再治療的必要了。
越來越多的人來看我，他們感謝我，稱贊我，把我當成英雄。
但我覺得很累，累到連抬手摸一摸劉陽的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爸。”
這一次，劉陽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他沒有躲，反而主動把頭湊了過來，讓我的手能夠輕輕地搭在他的頭發上。
“爸，您別死……是我不好，是我混蛋！這二十年，我欠您一句對不起！您身上一點都不臭，也不臟，您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消防員，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您別死，您別丟下我，好不好……”
“還有我媽，她也知道錯了，這些年，她沒有一天不在懺悔……她不該說您沒本事……您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劉陽說到最后，已經泣不成聲。我費力地摸了摸他的頭，然后把目光轉向了陸雅。
“我曾經……成全了你。如今，你也成全我吧。”
這一句話，幾乎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陸雅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我回來以后，她一直刻意地避免和我單獨接觸。
她就是怕，怕我會再次提出離婚。可現在，她躲不過了，也不能再躲了。
“……好。”
她當著我的面，在那份已經泛黃的離婚協議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份本該在二十年前就生效的協議，如今，也像我一樣，終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不早，不晚，一切都剛剛好。
當天晚上，劉陽用輪椅推著我，來到了海邊。望著眼前這片我守護了二十年的、時而平靜時而洶涌的海水，我感覺心里一片安寧。
這座島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是我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