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詞,讓Sir越來越警惕。
“虐女”。
具體說,是一種指向電影的新批評方式。
最近一個例子,是《醬園弄》很多的差評中,都提到了“虐女”。
因為不接受女性被虐,所以打低分。
夠虐嗎?
不否認,以詹周氏為首,有不少挨打、遭虐的鏡頭。
甚至還有一段戛納版所沒有的、國內版新增的“野豬搏斗戲”。
但今天Sir要討論的是。
虐待(女性)戲份,何以成為一部電影差評的理由。
以及,是如何以“保護”為由,演變成對暴力的包庇。
Ps.本篇內容涉及相關劇透,未觀影者謹慎下滑。
01
暴力鏡頭就是電影原罪嗎
Sir看了一部分一星理由:
“暴力鏡頭太多,就是虐女。”
“虐女,就不是女性主義。”
“就算拍暴力,為什么鏡頭對著受害者,不對著加害者拍?”
先來捋一下。
《醬園弄》的暴力鏡頭有幾處?
警長薛至武(雷佳音 飾)發現詹周氏(章子怡 飾)殺夫后,將她押解審訊。
他對她第一次動手,是從梁法醫那里得知脖子有一處致命傷,推斷現場或許有第二把刀和第二個人的存在,從而逼問詹周氏是否有共犯。
詹周氏不開口,換來薛至武的拳打腳踢。
第二次,是詹周氏出庭前聽說了案情進展,知道警察在騙供。
當庭翻供的她,被氣急敗壞的薛至武關到小倉庫。
這一場戲,也是大部分女性觀眾最不忍直視的畫面——
他強迫詹周氏與野豬搏斗。
丟給她一把菜刀,想看一個弱女子,究竟能不能殺掉“大塊頭”。
除此之外,王傳君飾演的大塊頭,也有幾處對妻子詹周氏的施暴片段。
他要錢賭博,她不給,所以打人。
不僅拿走詹周氏的工資,還在她來賭場叫他回家時,將她拖出門外。
暴力是《醬園弄》的重點嗎?
是。
如果沒有極端非人的暴力,那么不可能演變成一場轟動的血案。
甚至。
如果沒有足夠的暴力呈現,那么詹周氏的動機和人品都是可疑的——這是否就是個謀殺親夫的蛇蝎女呢?
可你要說《醬園弄》是虐待女性的剝削片。
那Sir也很難同意,因為如果放在80、90年代的港片,這種奇情罪案,一定會被拍得更加三級。
事實上,電影重點刻畫的暴力,根本不是指向肉體上。
而是當時體制性的,以及整個社會文化對女性的偏見。
這才是無形的凌遲之刃。
02
為什么詹周氏已經沒了丈夫,但她還會被打?
一個諷刺的現實。
當薛至武來到醬園弄調查時,住在樓上的王陳氏(梅婷 飾)說了這樣一句話:
“一個女人要是沒有問題為什么會被老公打,我老公就不打我。”
什么意思呢?
在當時,男女不平等的現象依然深入人心。
鄰居們都知道大塊頭家暴,但沒有人報警,沒有人勸阻,也沒有人管。
任憑一切發生,直到詹周氏拿起屠刀。
老公死了。
但隨之而來的暴力,更多了。
先說第一場。
當薛至武聽到詹周氏的名號時,他對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警察對嫌疑人的謹慎,也不是好人對壞人的提防,而是男人對女人的惱怒——
一個女人,居然敢殺她的當家男人,反了天了。
薛至武打詹周氏,不僅為了逼供,更為了泄憤。
暴力,是人如其名的本性。
他不光想給這個殺人犯一點教訓,更是為了替那個不在場的“親夫”出一口惡氣。
為什么?
他懷疑她有奸夫。
不僅殺夫,而且叛夫,“無奸不成殺”,多么的大逆不道。
僅僅如此嗎?
不。
如果說第一次對詹周氏動手,是薛至武個人的傾向和男權思想作祟。
那么第二場野豬戲。
Sir看到的,是屬于施暴者的黔驢技窮。
詹周氏代表女人,代表罪犯,更代表薛至武瞧不上的,以西林一派為首,出現在法庭內外的,那些吶喊著進步口號的新思想。
薛至武什么人?
日偽政府警長,日本人的走狗,即將被國民軍逼退。
換句話說,他就是一股即將被時代代謝的夕陽勢力。
他往詹周氏身上淋血,讓她和野豬搏斗,說出那句“你是跟我杠上了”,并收獲對方抬杠的眼神一枚。
重點是什么呢——
當詹周氏快被野豬咬死時,他就像觀眾意料之中的那樣,開槍打死了野豬。
不是不舍,而是不敢。
不敢讓她死在自己手里,不敢面對外面的輿論,不敢背上影響去香港的變故。
暴力是政府失權的遮羞布,也是懦夫的孤注一擲。
國產片不能拍暴力嗎?
當然不是。
觀眾對尺度放開一點,審核放松一點的呼喊,不知道持續了多少年。
那是不能拍對女性的暴力嗎?
也不是。
最好的例子,是《風聲》。
黃曉明那個打呵欠的名場面,勾連著的上一個鏡頭,是女特務被折磨致死。
而在片中,李冰冰的李寧玉和周迅的顧曉夢,遭到不同的刑訊逼供——
前者被日軍一寸寸丈量身體,崩潰之余大喊:“我不是妓女”;
后者更是被架以“繩刑”,痛苦到堅持讓敵方殺了自己,不如求個痛快。
這些都不是電影的杜撰,而是還原戰時的實況。
就在這間審訊室里,三四個月前的一個夜晚,調查局把《新生報》的一位女記者,連當時“副總統”嚴家淦先生都稱呼她為“沈大姐”的沈嫄嫜女士,全身剝光,在房子對角拉上一根粗大的麻繩,架著她騎在上面,走來走去。沈嫄嫜哀號和求救,連廚房的廚子都落下眼淚。
1997年《柏楊回憶錄》
但為什么到了《醬園弄》就不行?
有人說,《風聲》不“虐女”,它對男女一視同仁,都有暴力。
但《醬園弄》就沒有嗎?
薛至武活生生打斷了張寶福的手,還準備往他眼里倒辣椒油;明明收了賄賂拿人手短,依然被一語激怒,選擇放走女主編。
不能因為主角是女性,所以就否認當時暴力的存在。
甚至,因為是女性,才更難以抵抗暴力。
這就是過去的歷史中,不同的社會里,普遍發生的事。
△《被解放的姜戈》
還有人拿韓片《金福南殺人事件始末》與《醬園弄》作對比,說這才是真正的女權主義電影。
理由很簡單。
金福南雖然被丈夫、小叔子毆打輪奸,但她靠一把鐮刀殺光了所有人。
所以“解氣”、“痛快”、“爽”。
但“反殺”,《醬園弄》沒有嗎?
且不說肢解暴力的丈夫就已經是復仇了。
就算是對于濫用權力的薛至武,詹周氏也沒有束手就擒。
當望向薛至武時,對方的臉和丈夫的臉在她眼中交錯閃回。
你會發現,施暴者的眼神中,也充滿了恐懼。
或者說。
他們就是恐懼的囚徒,才演化為濫用暴力,以掩飾自己的虛弱,對周圍世界的失控。
丈夫,失業,失去“一家之主”的權威。
薛至武,依賴的汪偽政權即將垮塌,他沒有任何前途。
他們都試圖通過征服弱小者,來獲得安全的幻覺。
但如果他們眼中的那個弱小者不肯屈服時。
那么他們虛張聲勢的自尊,必然就失控。
03
我們害怕的虐女究竟是什么
“虐女”一詞,在影視評論區愈發常見。
去年暑期檔的《默殺》。
因頻頻出現女性受害的鏡頭,被批“霸凌女性”。
去年春節檔的《第二十條》。
因一段強奸戲,直接被觀眾拒絕、差評,被批“莫名其妙”。
還有《周處除三害》《堅若磐石》《滿江紅》《涉過憤怒的海》……
暴力+女性,成為了觀眾內心的洪水猛獸。
一旦看到女性被打、被凌辱、被折磨的戲碼,觀眾就會警鈴大作,對此蓋上“虐女”的印章。
但,比起這些肉眼可見的“虐女”。
更需要警惕的,是肉眼看不見的“虐女”。
前者,能立馬讓你感到不適、對此進行審視。
后者,是藏在糖衣中的無形炮彈,能在潛移默化中圍剿女性的人生。
有的,是走“先苦后甜”路線。
它們的“虐女”,不是讓女性挨打,而是告訴女性——
“挨打是福、吃虧是福、受苦是福。”
美化女性的苦難。
老一輩的苦情劇,大多走的便是這雞湯圣母樣兒。
《我的丑娘》。
兒嫌母丑。
母親呢?
天大的苦也往肚里吞,還不辭勞苦地跑到兒子家當保姆。
最后,丑娘感化成功,喜得兒子的認可。
《俺娘田小草》。
女主田小草,堪稱是內娛農村版“劉三好”:說好話、做好事、存好心。
甚至比劉三好更甚——
別人蹬鼻子上臉,田小草把另一邊臉遞上去給對方打。
被親爹賣了、被弟媳誣陷、被弟弟下絆子、兒子被欺負、丈夫被打死……
田小草通通選擇原諒、忍讓,甚至還會體諒對方“打得疼不疼”。
有一回,兒子替田小草出氣。
沒想到,她反手就把兒子一頓教育:
故事的最后。
受了一輩子窩囊氣的田小草,“好人有好報”。
她結了婚,開了公司,跟害了自己多年的弟媳,和和美美“包餃子”。
別以為這都是上世紀的陳年產物。
宣揚女性“溫良忍讓”“善良寬容”的八點檔,直到今天也在上演。
前年的《田耕紀》。
女主被極品親戚害得家破人亡、逼著賣身陪葬,到了大結局,女主反手選擇了一個原諒。
去年的《六姐妹》。
大姐何家麗一輩子為了家人而活,即使被白眼狼小妹趕出家門,在對方得了白血病后,何家麗選擇以德報怨,捐贈骨髓。
這樣的苦情劇,像不像給女性上了一堂“女德課”:
“女人啊,你就忍吧,忍到最后便是福。”
“女德”價值觀,就像溫水煮青蛙,將受到不公待遇的女性慢慢“煮熟”,這何嘗不是一種“虐女”?
另外一種“虐女”影視,走的是夢幻泡泡路線。
它們不是讓女性吃苦、挨打,而是將現實的苦難抹平,堆砌出一座糖果樂園。
女性在其中,幾乎無所不能——
身穿靚麗的套裝,腳蹬時髦的高跟鞋,有著體面的職業,律師、醫生、記者、翻譯官……
是的,近幾年頗為流行的“大女主劇”。
Sir猜你要納悶——
“將女性眾星捧月的大女主劇,怎么會算‘虐女’?”
問題是。
內娛塑造大女主的種種風采,最后都指向一條單一的路徑:
談、戀、愛。
于是,大女主們人手一只小奶狗。
就像《芳心蕩漾》里,受過情傷的女主,痛斥男人與愛情。
臨近大結局,她紅衣回眸,抬眼歡迎白馬王子小奶狗。
倒也不是說,男人、愛情與婚姻便是罪過。
性和愛,都是人之本能,女性當然也有享受愛情的權利。
只是這些“大女主劇”,它們有意無意地暗示著——
一個女人再成功、再了不起,缺少了男人、婚姻和愛情,那么總歸是有缺憾的。
只有談戀愛能治百病,包括婦科病。
那就蠻好笑了哈。
內娛影視劇就跟當下社會主流一樣,明面上鼓勵女性要自強、好學、成才,最后終究繞不過一句話:
“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再成功的女人,沒有婚姻、家庭和孩子,也是失敗的。”
女性得結婚、嫁人、生(兒)子、照顧家庭,犧牲小我、成全他人。
這樣才算成功。
它們打著苦情戲、大女主、糖水劇的旗號,不是假裝世上無難事、便是教著女性再難也要忍。
一切看起來和和美美、家好月圓,實際上在殺女于無形。
就像《大紅燈籠高高掛》的院子。
沒有刀光劍影,沒有暴力血腥。
表面上,紅燈籠宛如溫暖的港灣,引誘著年輕貌美的女性。
初初走進,它給女性小甜頭、小權利。
點一回燈籠,捶一回腳心。
情緒價值,它給得夠夠的。
一點點麻痹女性的神經、放松女性的警惕……
等你深陷其中,卻發現燈籠上、墻壁上密密麻麻寫著“吃人”二字。
等你想逃,已經不是殺人,便是被殺。
相比起來。
《醬園弄》的暴力,令人不安,生出不適。
但卻是為了讓女性睜開雙眼看清世上的殘酷——
在一個特權社會中,弱小者要強大起來,需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
她沒法成為颯爽大女主,也不愿低頭忍讓。
只能在劫難中,一次次抬起頭來。
跟這世間的南墻,硬剛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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