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無事,端午于白水帶山居寫夏日五絕4首,以作感懷。
午陰 其五
山靜午陰長,蒲風入葛裳。
汲泉新煮艾,云起一甌涼。
這首五言絕句如同一幅淡墨山水,在二十個字間構筑起一個清涼自足的微觀宇宙。"山靜午陰長"開篇即以空間換時間,"長"字既實指正午日影之綿延,又暗喻心境之舒展,一個"靜"字已為全詩奠定超然物外的基調。"蒲風入葛裳"則突然將鏡頭拉近,讓無形的風有了重量與溫度——蒲草清香混著山風,穿透粗礪的葛布衣衫,完成了一場天地與人體的親密對話。
后兩句"汲泉新煮艾,云起一甌涼"堪稱神來之筆。詩人捕捉到兩個看似平常的生活片段:汲泉煮艾的勞作瞬間,與抬頭忽見云起的禪意時刻。更精妙的是"涼"字的雙重奏鳴:前句是泉水沁心的物理清涼,后句是云卷云舒帶來的精神舒爽。這種由物及心的涼意傳遞,恰似禪宗"吃茶去"的頓悟,在日常中見天地。
全詩隱藏著嚴密的感官網絡:風之觸覺(入葛裳)、水之視覺(汲泉)、艾之嗅覺(新煮)、云之視覺(云起),最終統攝于通感的"涼"。這種感官交響曲暗合王維"人閑桂花落"的靜觀美學,卻在簡淡中更見深邃——詩人不是在描寫山居,而是將自身完全溶解在這方時空中,讓山風、蒲草、泉水、云影都成為心境的延伸。所謂清涼境界,不過是把整個山林釀成了胸中的一甌涼意。
登高 其六
獨上龍光塔,遙看逝水多。
千秋沉楚些,云影壓滄波。
"獨上龍光塔,遙看逝水多"開篇即營造出孤絕而宏大的時空感。"獨上"二字不僅點明詩人孑然一身的登臨狀態,更暗示了一種精神上的特立獨行。"龍光塔"作為鎮江古跡,本身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記憶,而"遙看逝水多"則將視線引向奔流不息的長江,一個"多"字道出了時光流逝的綿長與不可計數。這兩句構建了登高望遠的經典視角,同時暗含對歷史長河的凝視。
"千秋沉楚些"一句陡然轉入深邃的歷史維度。"楚些"典出《楚辭·招魂》,代指楚地文化乃至整個華夏文明的哀思。詩人站在現代,卻感受到千年歷史的沉重沉淀,這種時空錯位感令人震撼。"沉"字用得極妙,既寫楚文化的式微,又暗喻歷史如沉沙般被江水淘盡。一個"千秋"將個人感慨擴展到文明史的尺度,使詩句獲得超越時空的厚重感。
末句"云影壓滄波"以極具張力的意象收束全詩。飄渺的云影與浩瀚的滄波形成大小對比,而"壓"字則賦予靜態畫面以動態壓迫感,仿佛歷史的重負正通過云影施加在江面上。這一意象既是對前文"千秋沉楚些"的視覺呈現,又暗示著歷史記憶對當下精神的籠罩。云影的虛幻與滄波的永恒形成微妙平衡,傳遞出詩人對歷史與現實關系的深刻思考。
啼鵑 其七
蒲酒浸新泉,山居又一年。
離騷何處誦,云外起啼鵑。
"蒲酒浸新泉,山居又一年"開篇即以質樸的筆觸勾勒出山居生活的循環往復。"蒲酒"這一意象頗具文化意蘊,既指端午時節以菖蒲浸酒的民俗,又暗含驅邪避疫的傳統智慧;"新泉"則賦予平凡飲酒行為以清冽甘美的自然氣息。"浸"字用得極妙,既寫酒與泉的交融,又暗示時光在浸泡中緩緩流逝。"又一年"的感慨看似平淡,卻蘊含著對時間循環的深刻體悟,山居生活的寧靜與歲月的無聲流逝在此形成微妙張力。
"離騷何處誦"一句陡然轉入文化記憶的追尋。"離騷"作為楚辭巔峰之作,既是屈原精神的載體,也是中華士人精神家園的象征。詩人發問"何處誦",實則表達了對文化傳承困境的憂思——在遠離塵囂的山居生活中,那些曾經激蕩人心的文化經典該在何處被誦讀?這一追問超越了單純的懷古,觸及傳統文化在當代的生存境遇。
末句"云外起啼鵑"以空靈意象收束全詩,將抽象的文化鄉愁轉化為可感的聽覺體驗。"啼鵑"即杜鵑鳥,在中國文學傳統中既是春歸的象征,又常與"望帝啼鵑"的典故相連,承載著家國情懷與身世之感。"云外"的遙遠感強化了聲音的縹緲性質,使啼鵑聲成為來自歷史深處的回響。這一意象巧妙呼應前文對《離騷》的追問——文化記憶雖已遠去,卻仍在天地間回蕩。
聞鼓 其八
云岫自朝昏,苔階印雨痕。
忽聞舟鼓沸,沖破一溪云。
"云岫自朝昏,苔階印雨痕"開篇即以工筆描繪出一幅幽寂清遠的山居圖景。"云岫"指云霧繚繞的山巒,"自朝昏"三字寫出云卷云舒的自然韻律,暗含時光流轉的永恒意味。苔階上的雨痕則是微觀視角的細膩捕捉,雨滴留下的斑駁印記既是實景描寫,又隱喻著歲月在靜默中留下的痕跡。這兩句通過"云岫"的宏觀與"苔階"的微觀相映成趣,構建出一個既空靈又真實的山居世界。
"忽聞舟鼓沸"一句如平地驚雷,瞬間打破前兩句營造的靜謐氛圍。"忽聞"二字精準捕捉了聲音突兀闖入的瞬間,而"沸"字尤為傳神,將鼓聲的激越澎湃形容得淋漓盡致,仿佛能看見聲波在水面上蕩漾開來的動態畫面。這一聽覺意象的突然介入,使原本凝固的畫面頓時充滿生機,形成強烈的藝術張力。
末句"沖破一溪云"將詩意推向高潮。"沖破"二字延續了前句的動態力量,使無形的鼓聲獲得了可見的視覺形象——它不僅穿透了寂靜的空間,更攪動了溪面上的云霧。這一意象極富想象力,將聽覺感受轉化為視覺沖擊,創造出通感的美學效果。鼓聲與云霧的互動,暗示著人類活動對自然寧靜的短暫擾動,卻又很快歸于和諧。
全詩完成了一次從靜到動再到靜的完整循環:云岫朝昏是永恒之靜,苔階雨痕是細微之靜,舟鼓沸是剎那之動,沖破云霧后又復歸平靜。詩人通過聲音的突然介入,不僅打破了視覺畫面的單調,更揭示了自然與人文交織的生命律動——在最幽寂處往往蘊藏著最蓬勃的生機,這正是中國古典詩歌"靜中見動"美學傳統的精妙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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