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電影的方式理解“類型”,這是一種創作者與觀影者之間的共識性語言。它在一定程度上規定了故事講述的方式、節奏與期待,是趣味的默契。
《醬園弄》是一種類型。它改編自1945年日占時期的真實事件“醬園弄殺夫案”:女子涉嫌殺夫碎尸,遭遇惡警追捕審訊,最終奇跡般地被判無罪。
要是用類型的方式來理解人呢?——可能你的第一反應是,貼標簽不對,人是不可定義的。但是,如果這個人曾被無數次地觀看和解讀過,被最珍貴的鏡頭、最好的創作者凝視過,如果這個人與影史上經典的角色互相成就,有翻不完的資料——如果用類型的方式來理解章子怡,我們要如何理解她?
作為一種類型的章子怡,你可以直接用角色理解,從玉嬌龍到宮二,她們已然擁有符號學意義。在熱門的社交網絡上,你一定刷到過她的角色解讀、照片或混剪,最常出現的文案是:“絕美的犟種的臉”。
關注她的動態和采訪也是理解她的方式,她讓“信念感”一詞在大眾文化中與演員能力素養直接掛鉤;在《醬園弄》的戛納新聞發布會上,她大段地分享對角色的理解和表演體驗,接著急急地問導演陳可辛:“這是最好的一場戲,結果你怎么刪掉了?”——多么容易被截取大做文章的表達!尤其在這個相信只言片語的時代。但她毫不避諱,因為這是真實的想法,最純粹的話語。
現在,《醬園弄》將分成上下兩部,相互獨立,又彼此關聯。在《醬園弄·懸案》中,這場曾經被陳可辛導演部分刪除的戲,完整地出現了。
醬園弄·懸案 (2024)
見到章子怡,反而是她先開始采訪我們:“你覺得電影怎么樣?你認為這是文藝片還是商業片?你是中國電影的影迷嗎?現在的導演似乎都在勇敢求變,你說是不是?”
這是當天關于“類型”的討論的開端,我們決定以最“電影”的方式來完成這個采訪:無關私人生活、拋開老生常談的話題。思考創作——人的命運、身體的極限,還有藝術里最曖昧不明的那部分。或許,在這個最“類型化”的討論中,反而能更好地看到她。
由NOWNESS呈現的章子怡特別短片將在近期發布,敬請期待。
“臨界點”是《醬園弄》主創使用的一個高頻詞匯。時代的臨界點、婚姻的臨界點、犯罪的臨界點——詹周氏的命運從開場殺夫就發生了決定性的轉折。然而,《醬園弄·懸案》是一個發生在臨界點之后的故事。殺夫后第一次上法庭的詹周氏,無法想象她還有一線生機,命運的草蛇灰線,就這樣在時代的暗流涌動中被打撈起來。巧妙的是,戲外電影的多次處理,似乎也與詹周氏形成互文,發生著某種共振。
NOWNESS:后果與命運是影片的重要主題,我們要如何理解詹周氏的命運?
章子怡:對詹周氏這個角色來說,在忍受了十年不幸的婚姻與家庭暴力后,決定揮刀的時刻,就是她改變命運的轉折點。即便她是個不識一字的女人,她也知道這一刀意味著什么,她也知道殺人要償命,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可她還是決定要結束這一切,因為她已經被逼上了絕路。但是,她以為的“結束”并不是真正的結束。她還需要丟掉那顆頭顱,還需要承受警察的審訊,還需要面對法官的質詢……所謂的臨界點,不只是一個決定性的瞬間,在那個瞬間結束以后,還有一系列沉重的后果。
NOWNESS:有一個細節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片中其他角色仿佛都只在意“現世”的安樂,只有詹周氏時刻考慮著“來生”。她最大的恐懼也是因為這個“來生”繼續和丈夫糾纏的預言,您怎么看待這種濃重的宿命感?
章子怡:在宋瞎子(算命先生,易烊千璽飾)的影響下,詹周氏下定決心要斬斷自己與“大塊頭”(詹周氏丈夫,王傳君飾)的孽緣,所以才要丟棄他的頭顱。但是,我覺得這種執念不是簡單的迷信。她已忍耐了長久的折磨,“大塊頭”每次都告訴她,以后會好的,他只是失控了。然而,家庭暴力只要有一次,就會有一萬次。所以詹周氏才會想要做個了斷,終結這一切,殺了他還不夠,必須保證他來生也不會來糾纏自己。
NOWNESS:我注意到這個角色身上似乎存在某種矛盾,一方面如您所說,她有主動要終結一切的渴望,她也不斷倔強地抵抗著外界的侵襲,但另一方面,她似乎又表現得有些被動,影片中一些重要的戲劇性轉折,都是由其他角色推動的。您怎么看待這種矛盾?
章子怡:她一開始確實是被動、軟弱的,或許只是想著有人能給口飯吃,能活下來就行了。但無論是婚后還是殺夫以后,她生存的環境從未善待過她。而她在一步步走向絕望的過程中,內心抵抗的本能反而覺醒了。這種轉變也體現在角色的姿態中,起初她總是在底層、在低處,而薛至武(警察,雷佳音飾)則高高在上地俯視她。但隨著她不斷被逼到絕路、又不斷反抗,她終于找到了站起來的機會。在影片臨近結尾處,被俘虜的薛至武被按在鐵絲網上,詹周氏第一次與他平視,甚至像是俯視著他。
時代的洪流推動著她,雖然洶涌的河水帶給她痛苦,但求生的本能也給了她活下來的能力。她漸漸發現,自己似乎不需要以命抵命,似乎總是有一線生機。所以原本決定認命的她,反復選擇不去認罪。所以,這個角色內部其實有轉變,只是這個轉變發生得非常原始、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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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醬園弄·懸案》里,語言是重要的手段。它作為進步女性剖開腐朽權力的刀鋒,在廣義上影響了當時的局勢;它也是一種啟蒙,在寫作、登報和傳閱誦讀中,身陷囹圄的詹周氏第一次被啟發:原來她還有別的路可走,命運存在另一種可能。
但我們如何理解風暴中心的詹周氏?她不識字,總是沉默的,身體是她用于對抗世界的重要工具,盡管這具身體總是羸弱的、充滿疼痛的。于是,我們看到的屬于詹周氏的表達,是超越言語的身體的表達——顫動的手指、緊繃的皮膚、殘缺的臉龐,還有布滿血絲的紅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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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電影里許多角色都有重要的言語表達戲份,但您的角色詹周氏更多地使用了身體來表達,您可以談談自己在影片中的身體表演嗎?
章子怡:我想,詹周氏想要傳達自己復雜的情緒,確實只能通過身體。她所處的時代,底層的女性相對而言沒有什么自我,和西林(趙麗穎飾)這樣擅長寫作的女性不同,詹周氏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傳達內心的聲音,只能用身體最直接的反應來保護自己。我們看見她遭受家庭暴力的時候,會本能地抬手掙扎。如果讓她深思熟慮,她真的敢反抗“大塊頭”這樣的丈夫嗎?她肯定不敢。但在那樣的時刻,手反應得比大腦更快,因為她的身體知道,只有這樣才存在一線生機。
NOWNESS:身體動作與臉部表情的配合,在重視特寫的現代電影里始終很重要。您是如何根據不同的場景,選擇最微妙、最適宜的表情的?
章子怡:我始終認為,表演不該是封閉的、程式化的,所以我在創作時心態總是很開放。譬如就算要演一個懦弱的女人,并不意味著就要擺出懦弱的表情,選擇那種有氣無力的演法。在影片開場的時候,薛至武走進那個陰暗的房間里,見到了角落里的詹周氏,她那時的表情應該是怎樣的?她應該示弱嗎?
在我看來,她首先必然是疲憊的。我當時剁了好幾斤五花肉和排骨,就是為了模擬她碎尸時付出的勞作。你想,就算你前一天只是打了幾個小時的羽毛球,第二天拿筷子吃火鍋都會抖,這是我自己的切身體驗。像大塊頭這樣的男人,你要把他剁成幾十塊,根本沒那么容易,所以這事在當年也是個謎。無論如何,詹周氏肯定累得不得了。
除了身體上的勞累,她的心靈也經歷著多重折磨。她會擔驚受怕,為什么一個人的身體里可以流這么多血?她不知道,她從來沒有見過,也從來不曾經歷過,一切都是第一次。她會不知所措,接下來究竟會怎么樣?這個警察會對我做什么?就像剛才說的,做出決定固然很難,但更難的,是面對那些沉重的后果。這些疲憊、恐懼和迷茫,全都復雜地糾纏在一起,迫使她呈現出那樣的狀態。所以當薛至武看見她的時候,她才會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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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在您看來,想要進入一個角色,必須真正去感受,去把握每個情境里復雜的情感層次。
章子怡:沒錯,所以就算要我總結表演的訣竅,我也很難用語言去闡明,其實很多微妙的細節,都源于內心不同情感的碰撞。陳凱歌導演曾說過,“入境”對演員來說是很重要的。你不是要去設計一個角色,而是要進入這個角色所在的情境。我表演的那些事件,我當然根本都沒有體驗過,但我必須要相信它們,相信的力量非常重要。
章子怡:在薛至武凌辱詹周氏的一場戲里,她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這時影片閃回至她被大塊頭毆打的瞬間,觀眾看到她做了同樣的動作。我覺得在這兩場戲里,她相似的反應非常關鍵。她除了是在抵抗,也是在懇求,甚至還展現了那么一點點的、非常微妙的柔情。我相信,在被大塊頭頻頻施暴的時候,她一定想過躲,但他把你像雞仔一樣拎起來扇巴掌的時候,躲是沒有用的,強行反抗也是沒有用的,所以她才想出了這種方式。她不只是在緊握他,也是在觸摸他,似乎她懷揣著一絲微薄的希望,想用自己肌膚的溫度,稍稍融化對方那顆冰冷的心。
所以,當詹周氏對薛至武擺出同樣的表情時,他簡直要嚇壞了:這究竟是為什么?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詹周氏不可能真正反抗他們,也不可能坐以待斃、被毆打致死,更不可能真心想要用情欲誘惑他們。但是,當她身處那樣的情境,每一個不可能,仿佛都在某個瞬間轉化成了一點點的可能,這就是人性的微妙與復雜所在。要展現這一切,就不能想當然地給角色貼標簽,只能以包容的心態,接納每一種情感的可能性,捉摸表演的層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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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我想這些層次不會寫在劇本里,這是不是獨屬于演員的一種“電影創作”?
章子怡:當然,在拍這場戲之前,大家其實都沒有特別深入地考慮過這些細節。我的動作究竟意味著什么?到底應該演到什么樣的程度?當你還沒進入那個情境,無論怎么探討,其實都是紙上談兵。有些情緒,只能依靠演員之間的交流。我只知道,我要把面對大塊頭時的情感,拿來對付眼前的薛至武。在這樣的時刻,那些復雜的感情才會在我心中浮現出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只屬于演員的東西,那就是表演的“慣性”。因為只有演員會在片場做出重復的動作,而身體感受的重復,和劇本里撰寫的重復是很不一樣的。正因為詹周氏曾不斷地抬手抵抗,不斷地思考阻止大塊頭的方式,她才能夠在面對薛至武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做出相似得令他恐懼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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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還有一些表情令我印象深刻,比如在一場戲里,她瞪著薛至武,眼睛露出紅色的血絲,那個瞬間甚至接近恐怖片、驚悚片的呈現。
章子怡:如果觀眾都覺得恐怖,那么這個女人一定經歷了更深重的恐怖。她原本在家中已經受盡折磨,本以為丈夫死了就能解脫,沒想到又來了一個薛至武來凌虐她。那些極端絕望的表情,其實就是在表現這種走投無路的困境。紅眼其實也是我想要的效果,這能詮釋詹周氏極度疲憊的感覺,達成這樣的效果,妝效的設計與物理的刺激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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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上面提到的這些表情與動作,仿佛都展示著身體的本能反應,表現出一種“動物性”。您怎么理解這種狀態?
章子怡:雖然這些表演確實有動物性,但并不意味著我想象自己成為了某種動物。我是在捉摸那種原始的情感,尋找那些本真的東西。在我看來,詹周氏是個未曾經歷過多修飾、非常純粹的角色。但這種純粹,其實是一系列壓迫的結果。因為她始終生活得非常封閉,不斷被辱罵、毆打,被剝奪了所有的尊嚴,她的一切社會身份都被撕成了碎片。
最終,詹周氏變得一無所有,只剩下倔強。不只是人類會倔強,動物也會倔強,畢竟如果不去頑強求生,就無法在自然界存活下去。她生活的無意義性與不確定性,反而激發了她內心的反抗。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地在這部影片里掙扎,企圖重建自己的生活。
NOWNESS:在表演這樣一個被世界拋棄的角色時,您會不會有種超脫感,覺得似乎仿佛不在片場,甚至游離到現實之外?
章子怡:我是第一次扮演這么絕望的角色,在表演的時候,也確實被她的經歷所震懾。在某些時刻,我甚至無法分辨,那是詹周氏的恐懼,還是我自己的恐懼。當一整盆血淋在我頭上的時候,當薛至武放野豬來撕咬我的時候,當他威脅我說自己已經“找到頭”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害怕,那是種我在生活里沒有體驗過的感覺。我渾身顫抖、嚎啕大哭,哭到雷佳音和陳可辛導演都來安慰我,他們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在那些瞬間,我覺得我不只是“入境”了,甚至還“入定”了。
NOWNESS:除了您對角色的塑造,角色是不是也會反過來塑造您?這個角色是否對您自己產生了某種影響?
章子怡:回頭來看,我其實挺佩服詹周氏的。雖然她沒有什么文化,卻是個非常聰穎的女人。她知道面對什么樣的環境,應該做出什么樣的反應。她能夠憑借自己的本能,不斷頑強地生存下去,就像是一棵野草,就算被踩進泥潭的最深處,只要有一點陽光、一絲雨露,立刻又能在縫隙中成長起來。她的學習能力很強,雖然不識字,但王許梅(楊冪 飾)指著報紙告訴她,這是你的名字,她立刻就能記下那些陌生的符號。而且她非常敏銳,很快就意識到,哪些人想成為她的光,哪些人又想熄滅她的光。
許多人都希望她活下來,這當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內心的希望。從她身上,我學到了本能的力量,就算被整個世界團團圍困,依然可以學會如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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