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
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
譯文:書寫,在于抒發心意。想要寫字,首先要敞開胸襟,縱情任意,然后動筆。如果迫于外事雜務,即使用最好的兔毫名筆,也寫不出好字。書寫的要旨是:先要默然靜坐,凝神思考,任憑心意舒暢,口中不言不語,氣息平靜均勻,凝聚沉潛精神風采,仿佛面對至高無上的尊者,這樣就沒有寫不好的了。書法字體的姿態,必須融入物象的動態:如同坐著或行走,如同飛翔或舞動,如同前往或歸來,如同躺臥或站立,如同愁悶或喜悅,如同蟲子啃食樹葉,如同利劍長戈,如同強弓硬矢,如同水火般形態各異,如同云霧般變幻莫測,如同日月般昭然可見。總之,字跡的橫豎筆畫都要能呈現出物象的動態,這樣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書法啊。
墨在硯中滯澀地旋轉,似山石相遇的沉吟。水注下,一圈一圈暈開堅硬,墨色漸濃,如夜氣沉靜聚合。指尖傳來的阻力一點點退去,化為膏腴墨液,如大地化凍無聲無息的孕生。此時此身,呼吸隨墨旋漸輕漸長,仿佛非是研墨,乃是墨在研洗心肺間的塵雜。書案前此一靜默時光,便是“虛而待物”的伊始,莊子所云的“心齋”已不期而至。手腕之動細微若息,指尖所感細微若羽,墨氣與心意沉潛其間,宛如初春冰封溪水底不動聲色的暗流,已在為驚雷與草木的蘇醒積蓄無名之力。此刻所謂凝神聚精,早已不是意志的強迫,而是松空之中那份自然沉密的凝聚與化生,在無聲地彌漫。
鋪展素宣時,指腹拂過竹簾紋路,簌簌如蟲嚙桑葉的暗響。毫尖潤墨的一瞬,鋒穎飽含墨意沉垂欲滴,氣息亦不自覺隨之微屏,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等待一個凝定后的生發。這等待本身已是一種圓滿的靜氣。行筆——非是我驅策筆,亦非筆牽引我,是毫尖剎那間吻上紙素那點鮮活不滅的微妙張力在舒展自身。墨線徐行,如朝霧緩緩漫過青石山脊;點捺頓挫,似松針墜地輕輕刺破苔衣。一切皆是“彼有端倪而我隨之,彼有天籟而我應之”的契合狀態。如庖丁十九年刀解千牛,鋒刃所游“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此刻筆鋒行走紙間,“技經肯綮之未嘗”,只在筋骨罅隙里游走自由。蟲食木葉的緩慢律動,不是蠶食而是生成;蟲跡如字,字跡亦如蟲跡,俱是“刻雕眾形而不為巧”的天工所在。蔡邕論書要“縱橫有可象者”,正因這每一筆都帶著天地間固有的姿態與呼吸,方能于毫尖流淌而出。
筆下縱行如飛鳥劃破晴空,那并非蓄意的迅疾,而是心神無所滯礙,筆毫無所牽掛的自然傾瀉;橫拖若壯士挽開滿月強弓,非是蠻力所為,而是內在渾厚圓勁的生命之氣凝聚而發。書家行于紙面,便如逍遙者行于大地之上,“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墨線如蛛絲懸空,既輕且韌,看似若斷而實不斷;濃墨淋漓如高山墜石,雖重而氣脈貫穿。毫芒運轉間,有“若臥若起”的張力回旋其間,仿佛能聽見骨節微響。其間“若愁若喜”的微妙律動,并非摹擬情緒,而是筆觸輕重緩急間的自在開合,如山林承受風雨陰晴而不失其生生氣象。我非主宰者,筆亦非仆從,在這游于墨海的方寸內,彼此如相忘江湖的故友,因相知而能相讓,因相讓愈發契合無痕——利劍鋒芒在進退得宜間自然收斂,長戈走勢因留白互讓而意蘊深長。這相讓之間蘊藏的是宇宙間最深的慈悲,它允許萬物在各自位置上成為自己。
筆墨行走于虛白之上,點畫構成一種無聲的音律空間。疏密布局間暗合陰陽推轉之道。濃密處如云聚霧塞,疏淡處似月出云隙;黑線切割虛空有如大地分割滄海,留白之靜讓墨線在對比中發出洪鐘大呂般的回響。此非刻意造景,而是墨氣與紙素自然呼吸的韻律使然。縱橫交錯之際,便是水火相濟、剛柔互彰之時,矛盾在此刻化為和諧。細觀每一筆畫皆內蘊姿態:“點”如高崖墜石,蓄勢千鈞;“撇”如犀象之力掙脫羈索,銳氣勃發;“捺”如江潮終歸于海,深沉內斂。這正與蔡邕所言契合——當筆墨可應和坐臥行止、刀劍日月之勢,便真正達到了“入其形”的化境。此時筆已不是簡單的器物,紙亦非空白載體,它們成了生機涌動的生命場,在其中,黑與白、動與靜、虛與實的邊界消泯如寒冰化入暖流。
書寫中的頓挫絕非滯礙,更像山川前行間偶爾的轉折回望,只為積蓄更遼闊的奔向。筆鋒受阻回旋之際,恰如庖丁遇到盤結筋絡需“怵然為戒”,視止行遲,心神卻仍在無聲浸潤前行。筆鋒墨盡的枯竭處,并非終止,而是以極細極韌之氣延續未盡軌跡,如同枯枝里仍有活水潛流,是“唯道集虛”的純粹狀態,莊子言“聽之以氣,無聽之以耳”,在此刻墨枯意遠之處彌顯其珍貴。墨將盡而氣猶存,筆微動似秋風振蟬翼——萬物已息,其根脈猶在冬土深處涌動不滅的生機。
收束筆意如倦鳥歸林,毫端漸提,墨線緩緩淡出紙緣,似足音消失在暮色林徑的盡頭。然而那一霎筆雖離紙而意未斷絕,懸于虛空之上形成另一處無形的呼吸——“余則無窮”。許慎所謂“書者,如也”,正在于這“如如不動”的終末回響中:字已完成,書跡已就,但它的存在本身持續散放著如日月高懸般的精神光暈。書成剎那的凝定,非關完成,而是回歸初始的澄明之境。墨氣與靜氣交融為一,紙張默立宛若明鏡懸空。
一筆落紙,已是大化流行中的一段切己體證。“書肇于自然”(蔡邕《九勢》),此自然非是身外之物,而是人之書寫納入宇宙律動的不息圖卷。自研墨散懷抱那一刻起,生命已悄然歸入沉密神彩的無聲奔流之中。心手在相讓相生的筆墨對話里通向了物我無別之境,如庖丁目無全牛十九年后所見,無非是天籟在肌肉紋理間的回響。這紙素便是一片空明的精神宇宙,黑者若星,白者若光,縱橫飛動皆承負著“生生不已”的生命重量。
當書者將心神交付于這沉密神彩的流動與相讓——人非執筆之奴役,筆非為人所用的器具,而如“知音”在混沌世界中悄然辨認彼此的靈魂痕跡。松活肩膀,任臂腕間似有春氣流轉;氣息深長如古井無波,墨線游走隨心律自然開張。這微妙平衡讓每一次點畫皆游刃有余,刀劍鋒芒在虛靜中得以收斂而深厚,正如弦上指力松弛后發出的音色更具穿透人心的力量。于是,縱橫于紙面的已不再是“形”,而是心與物、手與筆在謙讓間共同滋養的無限生機。
默坐靜思之際的澄明,“散懷抱”之后的任情恣性,最終皆歸于紙素上氣韻流動的天籟妙響——“如對至尊”的正是那“唯道集虛”中涌現的真宰。在筆墨相讓的縫隙之間,在沉密神彩的無盡涌動深處,書寫終究不只是染翰紙上,而是以身為鏡,日日擦拭那蒙塵的明月本心,照見萬象森羅而又歸于至簡的大道原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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