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伍麥葉的熏籠精】
以色列和伊朗之間脆弱的停火協議生效了。
6月24日,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在致伊朗人民的公開信中表示,經過伊朗人民英勇抵抗,這場由以色列挑起、持續12天的戰爭結束;從即日起,各機構將投入重建工作中。同一天,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也宣布,“取得了歷史性的勝利”,以色列“已實現了所有的戰爭目標”。
稍早前,觀察者網翻譯刊載了哈佛大學國際關系學教授斯蒂芬·沃爾特的文章《伊以沖突未分勝負,但以色列永遠不可能成為地區霸權?》,文中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以色列對伊朗實施大規模攻擊后,是否能在中東建立地區霸權?
我們對內塔尼亞胡想多了
斯蒂芬·沃爾特在原文中寫道:
“我們是否應該將以色列視作一個地區霸權國家?”
這位哈佛教授的文章顯示出,西方脈絡里的精英與我國人士在分析以色列的意圖時存在著根本的分野。
中國是歷史悠久的龐大文明體,積淀了高度成熟的政治經驗和豐富的歷史教訓,我們很自然地以為,內塔尼亞胡等人擁有同樣的文明積淀。當我們的專家學者把內塔尼亞胡為首的以色列人物作為觀察對象時,預設的前提是,他們一定會實事求是地觀察世界,然后制定目標;他們能對所處局勢有相對準確的掌握,因此他們的目標必定具有某種合理性。
于是,我們總是采用以色列給出的理由,按照以色列給出的思路,去闡釋以色列方面種種行為舉動背后的邏輯。我們也堅信,以色列通過各種行動所要達到的目的,就是他們公開宣稱的那些目的。
但是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卻不同,他明言,“筆者毫不懷疑,以色列領導人或許渴望獲得這一地位”,即成為“一個地區霸權國家”。其文中也給出了“地區霸權國家”的大致定義:
“如果對地區霸權的定義是‘某一特定區域內唯一的大國’,以至于‘沒有其他國家(或國家聯盟)能在全面軍事較量中組織起有效的防御’”,“享受到美國(世界上唯一真正的地區霸權)長期以來享受的那種‘免于擔憂的安全’”。
但這位國際關系專家指出,目前不需要討論以色列是否想成為地區霸權國家,而是該辨析,“以色列現在符合這一定義嗎?”
可見,沃爾特教授等西方精英與以色列權力人物浸淫在同一套帝國主義教化中,一路接受霸權的意識形態成長起來,所以彼此看對方的頭腦是透明的,能看清對方腦子里的“原型模版”,而不受對方舌燦蓮花的擺布。
相反,我們卻看不到、也很難相信他們對霸權的那種原教旨式的迷信。同時,當我們考慮中東局勢時,近代史的深刻教訓以及由之建立起來的政治理論,還有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教育等多方面的滋養都會自動發揮作用。可以說,在國際政治的一些場域,我們的文明素養有些過度成熟了,用在內塔尼亞胡這類對象身上一使勁就使大,多出很多無用的深刻,結果反而生出諸多誤會。
內塔尼亞胡此刻看到的中東景象,與我們看到的景象,是截然不同的。對他和他的同路來說,此刻以色列已無限接近地區霸權的確立,只待徹底摧毀伊朗,便大功告成。
、
2020年9月15日,美國白宮,《亞伯拉罕協議》簽署現場,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的身邊分別站著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與阿聯酋外長阿卜杜拉、巴林外交大臣扎耶尼。
《亞伯拉罕協議》的真正意義
關于以色列,前情提要這里不表;單說蘇東解體以后,在中東,強人政治家一一遭消除,西式軍人群體反復強力干預國家政治的近代傳統也遭瓦解。
最顯著的例子是薩達姆和卡扎菲的倒臺,伊拉克和利比亞都陷入長期混亂,“特定區域”內的兩個大國衰弱無力,讓以色列少了兩家忌憚。
2020年,在美國斡旋下,以色列和兩個海灣國家阿聯酋、巴林簽署了和平與正常化協議,稱為《亞伯拉罕協議》。同年,北非的摩洛哥也和以色列簽署了同樣的協議。世人公認這是以色列的“歷史性突破”,只是很多國人可能沒有真正看清內里的意義。
我們享受著新中國賦予的獨立和尊嚴,很多人就天真地以為,當今世界每個國家都能和別的國家真的建立平等互利關系,因此把《亞伯拉罕協議》理解為,以色列作為一個國家終于獲得了阿拉伯國家的承認。在這種清澈的想法里,這意味著阿拉伯國家不再反對以色列的存在,也就是放棄了對以色列的敵意,不會再試圖攻擊和摧毀以色列,雙方化干戈為玉帛,以色列人終于不用在敵人環伺中求生;一句話,以色列人總算獲得了阿拉伯人的讓步,換取到生存安全。
然而,沃爾特的文章醍醐灌頂:
“如果(以色列)符合(一個地區霸權國家的標準),我們是否應該期待以色列的鄰國像其他面對霸權的國家那樣行事:‘承認其強權,并在關乎霸權核心利益的事務上表示順從?’”
在中東,《亞伯拉罕協議》的真正含義是阿拉伯國家承認以色列是本地區強權,在該地區建立了“以色列治下的地區秩序”,阿拉伯國家愿意將自家納入該秩序之中,并在關乎以色列霸權核心利益的事務上表示順從,所謂“為中東打造新區域構架”,“是智慧讓人們最終認識到以色列是中東不可分割的、永久存在的一部分”。
阿拉伯世界對此心知肚明,協議簽署之后,媒體人反復討論的議題是,當時美國正逐步撤出中東,于是以色列想要接替美國的角色,在中東行使美國式的權力。而眾所周知,美國的角色是“世界警察”。阿拉伯人對于這樣的可能性,只有少部分老左派表示憤怒,大部分精英人物都用一種“理性”的態度展開探討,實則默認了這種“區域構架”。
隨后,美國花了大力氣試圖讓沙特就范,讓其與以色列簽署同樣的協議,十萬火急。沙特的意義非同尋常,是“兩圣地的守護者(一譯兩圣地的仆人)”,如果麥加和麥地那所在的國家主動納入以色列主導的新中東秩序,那能對整個伊斯蘭世界形成核爆般的震動。不過,沙特自有一盤大棋要下,不甘心輕易屈居人下,又有一位精明的王儲,深知茲事體大,拿出了周旋的功夫,能拖一時是一時。
正是在如此的形勢之下爆發了“阿克薩洪水”行動,巴勒斯坦人試圖以決死一擊的意志破壞正在成型的“以色列主導的地區秩序”。只不過,哈馬斯戰士的戰斗逼出了令人絕望的事實——阿拉伯各國,不管與以色列的表面關系如何,實際上都已經承認了以色列的強權。
那些掌握了各國權力和利益的群體——包括專家、學者、媒體人——都不再把巴勒斯坦視為阿拉伯的核心利益,反而承認巴勒斯坦屬于以色列的核心利益,對本地王霸的核心利益表達順從。于是,阿拉伯各國都僅僅在輿論上譴責以色列,呼吁停火,呼吁國際社會調停,也一再出面斡旋,并對巴勒斯坦進行適量的人道援助,但絕對不做任何冒犯以色列的動作。
有報道聲稱,以色列對約旦河西岸的行動導致超過10萬名居住在當地的巴勒斯坦人失業;2024年1月,內塔尼亞胡“王霸之氣側漏”,竟打電話給阿聯酋總統,要求阿聯酋提供資金,為那些失業者支付失業救濟金。他是啟動以色列想象中的區域秩序了,但那一刻他大概覺得是在重啟古羅馬帝國的范式吧。只可惜步子扯得太大,造次了,只收到了那位王爺的嘲笑。
打垮伊朗是“最終一戰”
如上所述,在中東,以色列可以說已經基本降服了阿拉伯世界,在其主導的地區秩序面前,橫亙著的唯一阻礙就是“抵抗之弧”。
這位哈佛教授說了,且住,中東還有一個大國——土耳其。
不錯,土耳其不僅是地區大國,還有夢魂縈繞的“世界帝國”之夢。但近年來,埃爾多安領導的土耳其通過四處打亂拳掌握了火中取栗的竅門,尤其是在敘利亞的冒險讓其食髓知味,該國領導群體發現,同以色列不斷爭利和周旋很有甜頭,因此實際上也承認并遵從以色列建構的地區秩序,并在遵從與不斷冒犯的游戲中反復試水,零敲碎打地瓜分它國利益。
所以埃爾多安盡管調子起得高,但沒有針對以色列的實質行動;可以預期,只要以色列在中東有控場的氣象,土耳其就不會觸動以色列的核心利益。
阿拉伯世界和土耳其都已在某種程度上聽從以色列的意志,“抵抗之弧”就成了唯一的攔路虎。
抵抗之弧最初稱為“什葉派之弧”,由伊朗、敘利亞、伊拉克什葉派民兵組織、黎巴嫩真主黨、巴勒斯坦哈馬斯、也門胡塞武裝組成。
關于“抵抗之弧”的意義,不同群體有不同的解釋。伊朗宣稱這是捍衛中東的脊梁,是反美、反以的一道堅強防線,當然也是真主在人間的一道真正防線。
“抵抗之弧”示意圖 央視
但在阿拉伯世界和土耳其那里,“抵抗之弧”有兩重性:一方面,這組聯盟確實具有反美、反以的性質,對以色列起到遏制作用;另一方面,它也對阿拉伯和土耳其構成威脅,具有擴張和霸權的野心,是恐怖主義的化身。而且,阿拉伯和土耳其都以遜尼派為主,所以對它們來說,“什葉派之弧”具有邪惡性,意欲破壞真主的世界。
在搞定阿拉伯世界后,以色列集中力量算計“抵抗之弧”,在近兩年取得快速進展:哈尼亞、辛瓦爾等哈馬斯領導人、納斯魯拉等真主黨領導人接連遇害,哈馬斯和真主黨遭遇重創;敘利亞驚變,出現沙阿傀儡政權。“抵抗之弧”似乎崩潰了。
很明顯,以色列對“抵抗之弧”蓄謀已久,早在“阿克薩洪水行動”爆發之前就已埋伏、布局,組織各種秘密行動。即使沒有“阿克薩洪水”事件,上述清除哈尼亞等行動也遲早會實施,過去兩年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都是一整場重大行動的一環。
對內塔尼亞胡等人來說,摧毀“抵抗之弧”的計劃進行得相當順暢,如今到了最重要的一環——毀滅伊朗現政權。一如沃爾特文章指出,以色列對伊朗的軍事打擊,“是其旨在逐一消滅或削弱地區對手的最新行動”。看得出來,以色列原本設計的劇本是,一旦他們殺掉那么多伊朗高層軍事領導人和核科學家,民心就會混亂,他們暗中扶植的內應群體便可以順利發動政變,而伊朗人民會群起響應鼓動,推舉反對派上臺,形成以色列的傀儡政權。
從2024年起,內塔尼亞胡一再通過視頻形式向伊朗人民直接喊話:“我毫不懷疑,總有一天,在一個自由的伊朗,以色列人與伊朗人將共同建設一個繁榮與和平的未來,這是以色列應得的未來,是伊朗應得的未來,讓我們一起把這個美好的夢想變成現實。”他給自己設計好了“伊朗解放者”的角色,并提前串戲;甚至有傳言稱,他已然以居魯士大帝作比,準備躋身大征服者之列。
然而他錯估了形勢,計劃中的劇情沒有發生,反而伊朗同以色列的軍事對抗不斷升級。到這一步,其實可以預料到他會拉著美國下場。畢竟內塔尼亞胡只是前臺人物,在他背后自有“影子勢力”,在中東建立“以色列主導的地區秩序”是那股勢力的意愿,精明的特朗普很清楚不懂事的后果。
對內塔尼亞胡代表的勢力來說,如果能讓伊朗像利比亞、伊拉克一樣,長期陷入混亂之中,將是極大的利好,那會讓中東少一個能夠“組織起有效的防御”的大國,以色列便能在中東享受到美國長期以來享受的那種“免于擔憂的安全”。
沃爾特的文章則提醒相關勢力認清情況,以色列能有今天,全靠美國廣泛且基本上無條件的支持,如果失去美國的援助,以色列“幾乎不可能掌控周邊地區”。他滿口“婆理”,耐心勸導:“以色列主宰大中東地區的想法”不僅合理,而且極具實現的可能性,但前提是有美國保護者可依賴,故而以色列應該避免進一步把美國拖進同伊朗的戰爭,那會讓以色列遭遇失去保護者的風險。
在我們看來,沃爾特所言是人人都懂的道理,美國禁不起再一次陷入中東的戰場,而美國力量的削弱只會對以色列不利。
可是,內塔尼亞胡就是要把美國拖進對伊朗的戰事。是僅僅因為他沒機會讀《三國演義》,還是因為他背后的勢力對美以、對世界秩序有什么隱秘設想?
難道在那股勢力的設想里,任由美國衰弱下去,轉而在中東將以色列建立成靠自己支棱起來的霸權國家,是必需之事嗎?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臺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閱讀趣味文章。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