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問春天里什么事最值得期待?
我會說:等一樹花開。
在植物的生命輪回中,花是最受矚目的,它是生命力盛極的體現(xiàn),也因此成為人類美好情感的象征。春天里寓意愛情的花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但象征兄弟之情的花,古今中外或許只有一種,那就是——常棣。正如《詩經(jīng)·小雅·常棣》所詠:“常棣之華,鄂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常棣”也被稱作“棠棣”
自古以來,中國人特別看重“關(guān)系”二字,它是人與宇宙的呼應,也是人與萬物的聯(lián)系,更是人與人之間的維系。正因如此,才有了“天地君親師”的說法,這既是古人祭祀的禮儀順序,也是沿襲至今的處世準則。
在儒家看來,人與人的關(guān)系無外乎五類:父子、兄弟、君臣、夫妻、師友。君臣、夫妻、師友之間情感的維系靠彼此的言行,稱為人倫;而父子、兄弟的關(guān)系卻是血脈相連、生來就有,故稱為天倫。所以,今天我們常講的天倫之樂,并非只是父慈子孝,還包括了兄友弟恭。于是,一句“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讓《常棣》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先歌唱兄弟友愛的詩作。
在《詩經(jīng)》中,常棣多次被提及,《小雅·采薇》中“彼爾維何,維常之華”的“常”指的也是常棣。此外,“常”無論發(fā)音還是字形,都與“棠”十分相似,所以愛用通假字的文人也喜歡將其寫作“棠棣”,用以指代兄弟。及至唐宋,“棠棣”便徹底取代了“常棣”,成為詩文中的常客。例如,唐代張九齡的“興逐蒹葭變,文因棠棣飛”,以及宋代蘇軾的“棠棣并為天下士,芙蓉曾到海邊郛”。
除此之外,常棣之華的“華”也是通假字,通“花”,“鄂不韡韡”的“鄂”則是“萼”。所謂“韡韡”,指的是花萼彼此相依,花開繁盛的樣子。古人以棠棣花萼相依、花團錦簇來比喻兄弟一體同生、血脈相連的親密關(guān)系,進而點明了“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主旨。
但是,無論“常棣”還是“棠棣”,在《中國植物志》中均找不到以此為名的植物。那么,常棣究竟是何植物?百花之中,古人又為何以它來托物比興?
棠棣其實是郁李
關(guān)于棠棣究竟是何物,古人并未給出標準答案。
中國最早的辭書《爾雅》在“釋木”篇中記載:“常棣,棣也。”而后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棣,白棣也。”所謂白棣,按照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的描述:“如李而小,子如櫻桃,五月始熟”。而這又與宋代蘇頌《本草圖經(jīng)》記載的郁李頗為相似:“木高五、六尺,枝條、花葉,皆若李,惟子小若櫻桃,赤色。”所以,自宋以后,世人普遍認為棠棣便是郁李。
隨著現(xiàn)代植物學的發(fā)展,棠棣是郁李的證據(jù)愈發(fā)充分。據(jù)《中國植物志》,郁李(學名Cerasus japonica)與櫻桃從基因?qū)用婵创_是近親,二者同為薔薇科(Rosaceae)櫻屬(Cerasus)。但彼此也有區(qū)別,櫻桃是小喬木,而郁李則是灌木,株高1—1.5米,果實深紅色,直徑1厘米左右,5月成熟。
每年3—4月份,郁李的生長是先花后葉,花著生于葉之兩側(cè),單生或幾朵簇生,花朵有單瓣和重瓣之分,多為粉紅色或白色。花開之際,繁英壓樹,紅色燦若云霞,白色恍若積雪,目之所及,令人不由感嘆——用“鄂不韡韡”來描述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重瓣郁李的花
(圖片來源:尋路路)
郁李是地道的本土物種,原產(chǎn)于我國華中、華北、華南各省, 喜歡陽光充足、溫暖濕潤的環(huán)境,常生于海拔800米以下的山坡、林邊、溪畔或路旁灌叢中。由于根系發(fā)達、適應性強,已成為大江南北廣泛栽植的園林觀賞花木。
除了觀賞價值,郁李還有很好的藥用價值。其果仁被用作藥材始載于東漢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郁李仁,味酸,平,無毒。治大腹水腫,面目四肢浮腫,利小便水道......”現(xiàn)代醫(yī)學研究證實,郁李仁富含黃酮類、有機酸類、三萜類等化學成分,具有藥理作用。
“唐棣”是“棠棣”嗎
除了棠棣,《詩經(jīng)》中還提到了另一種疑似常棣的植物——唐棣。“何彼襛(nóng)矣,唐棣之華?曷(hé)不肅雍?王姬之車......”(出自《國風·召南·何彼襛矣》)此詩開篇鋪陳唐棣花的繁盛,以此烘托王族出嫁車輛的驕奢氣象。然而唐棣究竟是不是棠棣,自古以來爭議頗多。
認為“唐棣即是棠棣”的一派,主要理由有二:其一,“棠”與“唐”為通假關(guān)系,實指同一物種;其二,以陸璣為代表的前賢認為,唐棣即“薁(yù)李”,雖與郁李小有區(qū)別,但也可歸為棣樹一類。到了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進一步補充說明:“常棣,今人謂之郁李......又謂之唐棣、薁李。郁、薁同音......薁李即郁李也”。而清代學者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中也認同此說法:“郁李,即唐棣,實如櫻桃而赤,有單瓣、千葉(重瓣)二種......”清代以后的學者多支持此觀點。
相應地,認為“唐棣并非棠棣”的一派,也有理論和證據(jù)支持。《爾雅·釋木》記載:“唐棣,栘(yí)。常棣,棣。”很明顯,這是把二者完全定義為了不同的物種。這里所說的“栘”,古人認為是一種類似白楊的植物,稱為“夫栘”或“枎栘”。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表示認同:“枎栘木生江南山谷......《詩》云‘唐棣之華,偏其反而’是也。”
在《中國植物志》中,唐棣也確有其樹,不過并非楊樹,而是薔薇科(Rosaceae)唐棣屬(Amelanchier)的落葉小喬木,多花,且為白色,花期在5月。
白楊的雄花
(圖片來源:尋路路)
在我看來,古代帝王車駕裝飾的植物選擇需要經(jīng)過嚴格篩選,若以楊樹的葇荑花序來裝飾王族車架,那恐怕和古代彰顯帝王的氣勢相去甚遠。而從《中國植物志》中唐棣屬植物的花朵圖片來看,其花雖多,但美麗有限。所以,此樹是否就是古人所指的唐棣仍有待商榷。
唐棣(Amelanchier sinica)的花
(圖片來源:《中國植物志》)
棣棠絕不是棠棣
雖然唐棣是不是棠棣目前尚無定論,但棣棠不是棠棣卻是可以確定的。棣棠也稱棣棠花,是薔薇科(Rosaceae)棣棠花屬(Kerria)的落葉灌木,葉子很像榆樹葉,邊緣有明顯的鋸齒,花色亮黃,也分為單瓣和重瓣兩種。因此,棣棠也被稱為黃榆梅。因其枝葉柔美翠綠、花瓣金黃飽滿,且易于培育管理,棣棠自古也是備受歡迎的園林觀賞樹種。日本人也很喜歡棣棠,還給它起了一個頗為浪漫的名字——山吹。
棠棣花也有單瓣和重瓣兩種,二者均為黃色
(圖片來源:尋路路)
雖然“棣棠”與“棠棣”二字相同,但詞序顛倒后實指不同的物種。古往今來,因此混淆者不乏其人。明代王象晉編寫的《群芳譜》,就誤將二者視為同種植物。不止專業(yè)人士犯錯,就連李商隱這樣的天才型選手也會弄混:“棠棣黃花發(fā),忘憂碧葉齊。”(李商隱《寄羅劭興》)詩中說的黃花,與棠棣花的粉白嫩紅相去甚遠,極有可能是棣棠花。
不僅如此,即便是當前備受關(guān)注的人工智能技術(shù),在處理這一問題時同樣會出現(xiàn)混淆。在解答有關(guān)"棠棣"的植物學咨詢時,部分AI系統(tǒng)曾給出“棠棣又稱棣棠”的錯誤表述。
詢問AI關(guān)于棠棣知識的截圖
(圖片來源:作者截圖)
古人因珍視兄弟親情而喜愛棠棣之花。在動蕩紛亂的古代社會中,世事無常,人生多舛,唯有血脈親緣,才能“兄弟鬩(xì)于墻,外御其務”。但是,生活不止有遠方,也有眼前的生活。所以,同處一室的兄弟也得學會求同存異,方能維持家庭的和諧與穩(wěn)定。于是乎,“棠棣同馨”便與“萱椿并茂”一道成了中國人對家庭幸福美滿、宗族繁榮昌盛的最大祈愿!
時至今日,無論社會還是家庭,早與兩千年前大不相同,也并非人人都擁有血脈相連的兄弟,很多時候良師益友取而代之,成為大家必不可少的人際關(guān)系。正如培根在《論友誼》中所說:“若是沒有真正的友誼,這個世界只是一片荒野。”因此,今天的我們?yōu)槿颂幨肋€得向孔夫子學習:“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論語》)若能以兄弟之道待友,則諸事皆可從容處之。
致謝:
感謝陜西省西安植物園尋路路老師為撰寫本文提供的照片素材和寶貴意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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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科普中國
作者:李勃(陜西省生物農(nóng)業(yè)研究所)
監(jiān)制:中國科普博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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