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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男子沉迷風月場家財散盡,嬌妻說:夫君,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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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鴉掠過灰蒙蒙的天空,嘶啞的啼叫刺破了蘇杭城冬日黃昏的沉寂。那聲音像鈍刀子,一下下割在周淮安的心上。他縮在褪了色的厚棉袍里,卻擋不住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子,灌進“醉仙樓”虛掩的朱漆大門,裹挾著里面暖烘烘、甜膩膩的酒氣和脂粉香,撲了他一臉。

這味道,曾是他周淮安最熟悉、最沉迷的溫柔鄉。他是這城里頂頂有名的周記綢緞莊少東家,祖上幾代積攢下的家業,堆金砌玉,良田千頃。那時節,他周大少爺一抬腳,蘇杭城的地皮都要抖三抖。醉仙樓,更是他銷金窟里的銷金窟。

可如今呢?周淮安下意識地摸了摸空癟的腰間荷包。綢緞莊?早就抵了賭債,換了別人家亮堂堂的匾額。良田?一紙紙契約,早飛到了不知哪個債主的手里。連這座他住了二十多年的祖宅,昨日也被兇神惡煞的債主踹開了門,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周淮安!三天!就三天!再湊不出銀子,你和你那癆病鬼婆娘,給老子滾出去睡大街!”

家徒四壁?周淮安環顧四周,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這偌大的宅院,如今空蕩得能聽見風在梁柱間嗚咽的回聲。值錢的古董字畫、黃花梨的桌椅、紫檀木的屏風……但凡能換幾個銅板的,都被他陸陸續續搬進了當鋪,最終變成了賭桌上叮當作響的骰子和一張張翻飛又瞬間化為烏有的銀票。最后剩下的幾件笨重家具,昨日也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債主砸的砸,劈的劈,當柴火棍子拖走了。真正是風卷殘云,片瓦不留。

一陣劇烈的咳嗽從東邊那間勉強還能遮風的小廂房里傳出來,撕心裂肺,一聲緊過一聲,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周淮安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攥住了。那是他的妻,柳如煙。當年名動蘇杭的繡娘,一雙巧手繡出的花鳥能引來蝴蝶,嫁給他時是何等的風光。如今呢?病骨支離,被他的荒唐拖累得只剩下一口氣。

愧疚像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心??蛇@念頭剛冒出來,立刻被另一種更強烈的、近乎瘋狂的渴望壓了下去——翻本!只要再有一點本錢,一點點就好!只要骰子再眷顧他一次,只要牌九再開一次天門!他就能把一切都贏回來!綢緞莊、大宅子、如煙的病……他周淮安,還能是那個呼風喚雨的周大少!

這念頭一起,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間燒干了他心頭那點可憐的愧疚。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冰冷空曠的廳堂里來回踱步。錢!錢在哪里?目光掃過冰冷的灶臺,掃過地上散落的破瓦罐,最終,死死釘在了那扇虛掩的、傳出咳嗽聲的房門上。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濃重苦澀的藥味撲面而來。柳如煙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蓋著一條薄得幾乎透明的舊棉被。她瘦得脫了形,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襯得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眼睛大得嚇人,卻空洞無神。聽見門響,她費力地睜開眼,看清是周淮安,枯槁的臉上竟艱難地擠出一絲微弱的笑意,聲音氣若游絲:“淮安……外面冷……你……咳咳……進來……”

周淮安的目光卻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從她臉上移開,落在了炕沿。那里放著一碗熱氣騰騰、但清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粥碗旁邊,壓著一個小小的、用破布頭仔細縫制的錢袋。

他的呼吸驟然粗重起來,眼睛死死盯著那個錢袋。那里面,有東西!一定是銅板!如煙今天拖著病體去了哪里?難道是……他不敢想下去,一股邪火混合著對金錢的極度渴望直沖頭頂。

“你……今天出去了?”周淮安的聲音干澀發緊,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柳如煙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整個身子蜷縮起來,像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半晌,她才緩過氣,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沒……沒去哪……就是……就是去巷口……請王郎中……抓了副藥……”她喘息著,眼神有些躲閃,“錢……是……是前些日子……藏在舊鞋底里的……幾個銅子兒……不多了……只夠……抓藥……”

藏在舊鞋底?周淮安心里冷笑一聲。他太了解這個枕邊人了,她根本不會說謊!那躲閃的眼神,那虛弱卻急于解釋的語氣,都在告訴他——這錢,來路不正!肯定是她偷偷典當了什么!還能典當什么?他猛地想起,如煙身上那件唯一還算厚實的、陪嫁過來的水紅色舊棉襖,似乎……不見了!只剩下單薄的夾衣!

一股無名火“騰”地竄起。不是為了她的病,不是為了她的苦,而是為了這最后的、救命的銅板,竟然被她拿去換了那苦得要命、喝了也不見好的藥湯子!這簡直是浪費!是愚蠢!要是給了他,說不定……說不定就能翻盤了!

“藥?藥有什么用!”周淮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他自己都厭惡的暴躁和刻薄,“喝了多少副了?還不是咳!咳!咳!錢呢?給我!我有大用!”

柳如煙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斥驚得渾身一顫,那雙深陷的眼睛里瞬間涌上濃重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悲傷。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枯瘦如柴的手指緊緊護住那個小小的錢袋,仿佛那是她最后一點活命的氣息:“淮安……不……不行……這是……藥錢……咳咳……我……我……”

“拿來!”周淮安徹底被那近在咫尺的“本錢”和翻盤的幻夢燒昏了頭。他一步跨到炕邊,動作粗暴地一把推開柳如煙護著錢袋的手。那力道之大,讓本就虛弱不堪的柳如煙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猛地向后倒去,后腦重重磕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柳如煙眼前一黑,連痛呼都發不出來,只覺得天旋地轉,無邊的黑暗和冰冷瞬間將她淹沒。

周淮安看也沒看癱軟在炕上、生死不知的妻子。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手中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錢袋占據了。他粗暴地扯開袋口的系繩,嘩啦啦將里面的東西倒在掌心——果然是銅錢!黃澄澄、沉甸甸,雖然不多,但足夠他再上賭桌搏一次!

狂喜瞬間沖垮了他殘存的最后一絲人性。他緊緊攥住那幾枚救命的銅板,像攥住了通向天堂的鑰匙,轉身就沖出了那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冰冷小屋,甚至忘記了帶上那扇破敗的房門。凜冽的寒風呼嘯著灌進屋子,卷起地上散落的灰塵。

當周淮安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院門外茫茫的風雪中,土炕上,柳如煙的手指極其輕微地、痙攣般地抽搐了一下。一滴冰冷的淚,順著她毫無血色的眼角,悄然滑落,無聲地滲進冰冷的土炕里。

“開——!”

“大大大!”

“小小?。 ?/p>

“他娘的!又是??!”

“吉祥賭坊”里,人聲鼎沸,烏煙瘴氣。汗臭味、劣質煙草味、還有輸紅眼賭徒身上散發出的絕望氣息,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暖流。骰子在粗瓷碗里瘋狂跳躍碰撞的脆響,銅錢銀錠叮叮當當的撞擊聲,贏家的狂笑與輸家的咒罵嘶吼,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噪音。

周淮安擠在一張油膩膩的賭桌前,眼珠布滿血絲,死死盯著莊家手中上下翻飛的骰盅。他感覺自己渾身滾燙,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手心卻全是冷汗。剛才那幾枚從妻子藥錢里搶來的銅板,已經像投入無底洞的石子,瞬間就沒了蹤影。

“再來!押大!老子押大!”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極度的亢奮和恐懼而扭曲變形。他猛地扯下身上那件還算體面的棉袍外層——一件半舊的綢面夾襖,狠狠拍在桌上?!把荷?!全押上!”

莊家是個面無表情的刀疤臉,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旁邊幾個賭徒也投來混雜著同情和嘲弄的目光。周淮安渾然不覺,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三顆決定命運的骰子。

骰盅揭開。

“二、三、三……八點??!”莊家冷漠地報出點數。

“小!哈哈!贏了!”

“晦氣!又是?。 ?/p>

周圍響起一片喧嘩。

周淮安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眼前的一切——搖晃的人影、油膩的賭桌、刺眼的燈光——都開始旋轉、模糊。他最后的希望,那件夾襖,被莊家粗糙的手毫不留情地一把擼了過去。

“不……不可能……再……再來一局!我……我還有……”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著,手下意識地伸進懷里亂摸,指尖卻只觸到一片冰涼的空曠。什么都沒了……連身上這件僅剩的破棉袍,內里也早已絮結發硬,根本不值一文。

一股冰冷的絕望,比門外呼嘯的寒風更刺骨,瞬間攫住了他。他像一截被驟然抽去了所有力氣的朽木,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坐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周圍賭徒們的喧鬧聲、骰子的碰撞聲、莊家的吆喝聲……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變得模糊而遙遠。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震得他耳膜生疼,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五臟六腑,帶來一陣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他輸了。輸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這一次,是真的山窮水盡,連最后一塊遮羞布都被扒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賭坊里鼎沸的人聲漸漸平息了一些,大概是后半夜了。周淮安被一股大力粗暴地拖拽起來。兩個膀大腰圓的打手,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毫不費力地把他拖到了賭坊后門外。

冰冷的雪沫子混著寒風,劈頭蓋臉地砸在他臉上,瞬間讓他打了個激靈。打手一松手,他便像一灘爛泥般重重摔倒在厚厚的積雪里。積雪冰冷刺骨,迅速浸透了他單薄的破棉褲。

“呸!姓周的,沒錢還賴著不走?晦氣!”一個打手朝他身上狠狠啐了一口濃痰,“滾遠點!再讓老子看見你,打斷你的狗腿!”

沉重的后門“哐當”一聲在他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最后一絲虛假的暖意和喧囂。世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風雪在狹窄的后巷里呼嘯盤旋的聲音,嗚嗚咽咽,如同鬼哭。

周淮安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刺骨的寒意順著四肢百骸鉆進骨頭縫里,凍得他牙齒咯咯打顫。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四肢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將他淹沒。家沒了,錢沒了,債如山倒……還有如煙……那個被他推倒在冰冷炕沿、生死不知的女人……

“呵……呵呵……”他喉嚨里發出幾聲破碎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慘笑,眼淚混著臉上的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他完了,徹底完了。死在這冰天雪地里,也許就是最好的歸宿。

就在這時,懷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硌了他一下。是那個搶來的、已經空空如也的破布錢袋。他下意識地伸手進去摸索,指尖觸到了一個冰冷的、硬硬的物件。

是什么?他疑惑地將那東西掏了出來。

風雪呼嘯,慘淡的月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灑下一點微弱的光亮。

躺在周淮安手心,沾著雪沫子的,是一支小小的竹簪。簪身打磨得異常光滑溫潤,顯出竹子特有的柔韌紋理。簪頭被巧手雕琢成了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翅膀的脈絡都清晰可見,雖無金玉鑲嵌,卻透著一種樸拙而堅韌的生命力。

周淮安如遭雷擊,渾身劇烈地一顫,死死地盯著掌中那支竹簪。

柳如煙!

這是柳如煙的東西!是他們定情的信物!

許多年前,他還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周記綢緞莊少東家,在城西的“巧工坊”第一次見到她。那時的柳如煙,明眸皓齒,是坊里最出色的繡娘,卻偏偏對竹編情有獨鐘,閑暇時總愛擺弄些竹篾。這支竹蝴蝶簪子,就是她自己一刀一刀刻出來,又細細打磨光滑的。他記得自己初見時曾笑她:“好好的珠翠不戴,偏弄這竹片子,不嫌寒酸?”

少女柳如煙卻只是抿嘴一笑,臉頰飛起紅霞,眼波流轉間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竹有節,空心卻堅韌。我喜歡它這份骨氣。再說,”她抬眼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聲音低了下去,“自己做的,戴著心里踏實。”

后來,他死纏爛打,終于抱得美人歸。新婚之夜,紅燭高燒,她便是戴著這支竹簪,含羞帶怯地坐在床沿。燭光下,竹簪溫潤,映著她嬌艷的容顏,美得讓他心醉。他輕輕取下簪子,墨黑的長發如瀑般滑落,他曾在她耳邊許下過多少海誓山盟?

“如煙……我的妻……我定讓你一生榮華,一世無憂……”

誓言猶在耳畔,清晰得如同昨日。可如今呢?榮華何在?無憂何在?他親手把那個滿眼是他的女人,推向了何等冰冷絕望的深淵?為了幾枚賭資,他竟偷走了她最后的救命錢,讓她在病痛和寒冷中等待死亡!而她自己,卻在那個空蕩蕩的錢袋里,悄悄放進了這支定情的竹簪!

簪子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燙穿了他所有的麻木、所有的僥幸、所有的瘋狂!那蝴蝶翅膀的紋路,此刻仿佛化作了妻子柳如煙無聲的淚痕,化作了她絕望而悲憫的眼神,死死地釘住了他的魂魄。

“夫君……回頭……”

風雪聲中,他仿佛聽見了柳如煙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哀傷和最后一絲渺茫的期盼,在他靈魂深處幽幽響起。

“啊——!”周淮安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凄厲長嚎,痛苦地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抱住頭顱,指甲深陷進頭皮。巨大的悔恨和滅頂的羞恥感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每一寸神經。他像個瘋子一樣在雪地里翻滾、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涕淚橫流。

“我該死!我不是人!畜生!畜生啊!”嘶啞的哭喊在空寂的雪夜里回蕩,又被呼嘯的寒風無情地撕碎、吞沒。

不知翻滾了多久,身上的力氣連同那點可憐的體溫幾乎耗盡。他癱在雪地里,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如同刀割。臉上糊滿了淚水、鼻涕和雪水,狼狽不堪。但那雙空洞了許久的眼睛,卻因為極致的痛苦和悔恨,被淬煉出一種近乎死寂的清醒。

他掙扎著爬起來,雙腿凍得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不再看那緊閉的、象征著地獄入口的賭坊后門一眼,甚至不敢去想家中那間冰冷的小屋和生死未卜的妻子。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憑著本能,深一腳淺一腳地,漫無目的地朝著城西的方向挪動。那里,曾是他周家發跡的地方,也埋葬著他早已遺忘的、屬于“周淮安”這個人最初的一點本分。

城西的土地廟,塌了半邊。殘垣斷壁在風雪中瑟縮,破敗不堪。廟里唯一還算完整的角落,擠著幾個同樣被生活逼到絕路的乞丐。一堆半熄的篝火勉強散發著微弱的熱氣,映照著幾張麻木、枯槁的臉。

周淮安跌跌撞撞地挪進來時,幾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他靠著冰冷的斷墻滑坐在地,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牙齒磕碰的聲音在寂靜的破廟里格外清晰。他太冷了,也太餓了,胃里像有無數只手在抓撓,眼前陣陣發黑。

一個蜷縮在火堆旁的老乞丐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掃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沒有同情,也沒有厭惡,只有一種見慣了生死的漠然。老乞丐動了動,從懷里摸索了好一陣,才掏出一個黑乎乎、硬邦邦的窩頭。他猶豫了一下,最終用枯瘦、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顫巍巍地將那窩頭掰成了兩半。一半小心地塞回自己懷里,另一半,則遞向了周淮安的方向。

“喏,”老乞丐的聲音嘶啞干澀,像破鑼,“凍死鬼不如飽死鬼。吃吧?!?/p>

周淮安看著那只伸過來的、骯臟的手,和手里那半塊散發著難以言喻氣味的窩頭。若是從前,周大少爺連看一眼都覺得污了眼睛。可此刻,那黑乎乎的東西卻散發著致命的誘惑。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幾乎是撲了過去,一把搶過那半塊窩頭,狼吞虎咽地塞進嘴里。粗糙、冰冷的碎屑刮過喉嚨,噎得他直翻白眼,但他還是拼命地往下咽。

窩頭下了肚,帶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和飽腹感,也稍稍拉回了他一點神志。他靠在墻上喘著氣,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老乞丐那雙布滿厚厚老繭和凍瘡的手。那雙手骨節粗大,變形得厲害,卻依稀能看出曾經是雙異常靈巧的手。

老乞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咧開沒剩幾顆牙的嘴,無聲地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他用那雙手攏了攏身上單薄破爛的麻片,聲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周淮安說:

“這手啊……以前也值錢?!彼孟掳忘c了點周淮安那雙曾經養尊處優、如今卻凍得通紅腫脹的手,“能編籃子,能扎燈籠,能糊口,能養家。”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破廟的屋頂,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帶著一絲遙遠的懷念。

隨即,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周淮安身上,那眼神變得銳利如刀,直直刺進周淮安的眼底:“可現在……不值錢嘍。手賤,心也賤。再好的手藝,沾了那玩意兒,就爛了,臭了,比這爛窩頭還不如。”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空癟的胸口,“人吶,得靠自個兒的手吃飯。手穩了,心才能定。”

“手藝值錢,手賤不值。”

這八個字,像八記重錘,狠狠砸在周淮安的心上,比剛才那半塊窩頭更有力。他猛地一震,低頭看向自己這雙曾只知揮霍、只懂擲骰摸牌的手。手賤……是啊,他這雙手,除了推牌九、擲骰子,除了偷拿妻子的救命錢,還做過什么?祖傳的竹編手藝,周記綢緞莊起家的根本,早已被他丟棄在記憶的角落里,蒙塵多年!

“手穩了,心才能定……”他喃喃地重復著老乞丐的話,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種微弱卻堅定的沖動,同時涌上心頭。他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目光在破廟的角落里搜尋。終于,在一堆廢棄的雜物旁,他看到了幾根被丟棄的、長短不一的細竹篾。不知是誰撿來準備引火,又忘了用的。

他幾乎是爬了過去,顫抖著伸出手,將那幾根冰冷的竹篾緊緊攥在手心。竹篾粗糙的斷面刺痛了他凍得麻木的皮膚,這久違的觸感,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靈魂深處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

天剛蒙蒙亮,風雪稍歇。周淮安拖著幾乎凍僵的身體,一步一滑,終于挪回了那座冰冷空曠、如同巨大墳墓的宅院。院門敞開著,和他逃離時一樣。死寂籠罩著一切。

他不敢直接去看妻子,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他躡手躡腳地摸到灶房——這里是他唯一確定還能找到一點“材料”的地方。角落里堆著一些引火用的、早已干枯發黃的細竹枝,那是從前花園里修剪下來的。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最長的,又翻出一把銹跡斑斑、豁了口的柴刀。他費力地用柴刀將竹枝劈開,再劈得更細。這雙手,曾經握慣了骰盅和酒杯,此刻握著冰冷的柴刀和粗糙的竹枝,顯得無比笨拙和陌生。細小的竹刺毫不留情地扎進他嬌嫩的指腹,鮮血很快滲了出來,染紅了竹篾和刀柄。每一下劈砍,都震得他凍僵的手腕生疼。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只是更加專注地盯著手中的活計,眼神里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和狠勁。

他要編東西!編什么?不知道。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仿佛只有讓這雙手不停地動起來,才能壓制住那滔天的悔恨和恐懼,才能證明自己還有那么一點點價值,還有那么一點點資格……活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灶房冰冷的泥地上,散落著一堆長短不一的竹篾和竹屑。周淮安的手上早已布滿了細小的傷口和血痕,凍得發紫,又因為持續的用力而腫脹起來,看起來觸目驚心。他笨拙地嘗試著將幾根竹篾交叉、彎折,試圖回憶幼年時父親教導他的、最基礎的編織手法。然而,記憶早已模糊,雙手也僵硬得不聽使喚。篾條要么折斷,要么滑開,地上只留下幾個歪歪扭扭、不成形狀的失敗品。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再次淹沒。就在這時,東廂房的方向,傳來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是如煙!她還活著!

這聲音像鞭子一樣抽在周淮安身上。他猛地丟下手中凌亂的篾條,連滾帶爬地沖出灶房,撲向東廂那扇虛掩的破門。

屋內比外面更冷,如同冰窖。柳如煙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只蓋著那條薄被。她臉色灰敗,嘴唇干裂發紫,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全身,瘦弱的身體劇烈地起伏顫抖,仿佛隨時都會散架??谎氐牡厣?,赫然有一小灘暗紅色的、已經半凝固的血跡!

“如煙!”周淮安撲到炕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想伸手去碰她,卻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指尖還帶著竹篾的毛刺和血跡,骯臟不堪。

柳如煙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才勉強止住咳嗽。她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睜開眼。那雙曾經明亮如秋水的眸子,此刻黯淡無光,蒙著一層灰翳。她看到了周淮安,看到了他臉上未干的淚痕和污跡,看到了他紅腫流血、沾著竹屑的手,也看到了地上那幾個丑陋的竹篾疙瘩。

她的眼神空洞,沒有憤怒,沒有指責,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那是一種徹底的死寂,一種心死之后的萬念俱灰。她只是極其淡漠地掃了他一眼,如同看著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然后便疲憊地、緩緩地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連看他一眼,都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這無聲的漠視,比最惡毒的咒罵更讓周淮安痛徹心扉。他僵在炕邊,如同被釘在了恥辱柱上。妻子咳出的血跡像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眼睛。他知道,這血,是他逼出來的!是他偷走藥錢,讓她在絕望和病痛中煎熬的結果!

巨大的痛苦和自責幾乎將他撕裂。他猛地轉身沖出屋子,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在冰冷空曠的院子里瘋狂地奔跑、嘶吼,用拳頭狠狠捶打著冰冷的墻壁,直到指節血肉模糊。

發泄過后,是無邊無際的疲憊和更深的絕望。他頹然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仰頭望著鉛灰色的天空。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他臉上。

“手藝值錢……手賤不值……”老乞丐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冰冷而清晰。

他低頭看著自己血肉模糊、沾滿泥雪的雙手,又想起炕沿上那灘刺目的血跡,想起妻子那死寂的眼神。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勁,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爆發出來!

他不能死!更不能讓如煙死!他欠她的,這條命都不夠還!他必須活下去,必須掙到錢!不是去賭,是靠這雙手!

周淮安掙扎著爬起來,重新沖回冰冷的灶房。他不再看那堆失敗的竹篾,而是發瘋般地將角落里所有的干枯竹枝都拖了出來。他找到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將銹柴刀在上面拼命地磨,磨掉銹跡,磨出一點可憐的鋒刃。然后,他坐在地上,撿起一根最粗壯的竹枝,用盡全身力氣劈下去!

這一次,他不再去想編什么精巧的東西。他要做最粗糙、最實用、但一定有人要的東西——竹筐!鄉下人挑菜、挑糞都要用的那種!

劈篾,刮青,去節……每一個步驟都笨拙而痛苦。粗糙的竹枝和竹刺毫不留情地割裂他手上的傷口,鮮血混著汗水,不斷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寒冷讓他的手指僵硬麻木,不聽使喚,稍一用力,凍裂的傷口就迸開,鉆心地疼。他咬著牙,額頭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著雪水滾落。失敗,重來;篾條斷了,換一根;形狀歪了,拆掉重編……灶房里只有單調而執拗的劈砍聲、竹篾摩擦的沙沙聲,以及他粗重壓抑的喘息。

從日出到日落,灶房里微弱的光線漸漸被黑暗吞噬。周淮安如同著了魔,感覺不到饑餓,感覺不到寒冷,甚至感覺不到手上的劇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竹篾,只有一個念頭——編成一個筐!一個能換錢的筐!

當最后一絲天光消失,灶房里徹底陷入黑暗時,周淮安終于停下了動作。他摸索著,將那個在黑暗中完成的物件捧在手里。觸手是粗糙、扎人的毛刺,形狀歪歪扭扭,有些地方篾條松垮,有些地方又勒得過緊,幾乎要折斷。它甚至算不上一個標準的筐,更像一個丑陋的、勉強能兜住東西的竹簍子。

但在周淮安眼里,這卻是他人生中真正靠自己的雙手、自己的汗水(甚至是血水)換來的第一個“東西”。他緊緊抱著這個丑陋的竹簍,蜷縮在冰冷的灶膛角落,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在陷入昏睡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著:明天……明天一定要把它賣掉……換藥……給如煙換藥……

周淮安抱著那個粗糙丑陋的竹簍,如同抱著稀世珍寶,在熹微的晨光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城西的集市。這條路,他曾經坐著華麗的馬車無數次經過,那時他是去收租或是赴宴。如今,他穿著單薄的破衣,形容枯槁,混跡在同樣為生計奔波的販夫走卒之中,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羞恥和忐忑。

集市口,人聲漸起。他尋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怯生生地將那竹簍放在地上。他甚至不敢吆喝,只是低著頭,蜷縮著身體,恨不得把自己藏進地縫里。偶爾有人瞥一眼他那丑陋的“作品”,無不嗤笑搖頭,連問價的興趣都沒有。

時間一點點流逝,寒意重新爬上身體,肚子也開始咕咕作響。絕望再次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難道……連這個也賣不出去嗎?那如煙的藥……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一個穿著粗布短褂、褲腿上還沾著泥點的老農停在了他面前。老農彎腰,用粗糙的手指捏了捏那歪扭的竹簍壁,又掂量了一下分量,眉頭緊鎖。

“后生,你這簍子……”老農搖搖頭,語氣倒不刻薄,“編得太糙了,篾都沒刮干凈,扎手。這口也歪,繩絆也不結實,裝點重東西怕是要散架?!?/p>

周淮安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

老農看了看他那雙布滿新舊傷痕、凍得紅腫的手,又看了看他臉上深刻的絕望和疲憊,嘆了口氣:“唉……看著也是遭了難的。這樣吧,”他從懷里摸出兩枚邊緣磨損得厲害的銅板,“兩文錢,我拿回去墊墊雞窩。好歹是竹子,比稻草經漚。”

兩文錢!周淮安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兩文錢,連一副最便宜的藥都抓不起。但……總比沒有強!他顫抖著手,幾乎是搶一般接過那兩枚帶著老農體溫的銅錢,冰涼的銅板此刻卻燙得他手心發疼。他囁嚅著想說聲謝謝,喉嚨卻哽住了,只能深深地、笨拙地鞠了一躬。

老農拎起那丑陋的竹簍,搖搖頭走了。

周淮安緊緊攥著那兩枚銅錢,像攥著兩塊燒紅的炭。他轉身就沖向離集市最近的那家小藥鋪。他記得上次王郎中開的方子里,有一味最便宜的止咳草藥叫“枇杷葉”。

藥鋪伙計看著他那兩枚可憐的銅錢,撇了撇嘴,丟給他一小包干枯發黃的葉子,分量少得可憐。

“就這點?能頂什么用?”周淮安急了。

伙計翻了個白眼:“兩文錢就這么多!嫌少?有本事多掙點去!”

周淮安被噎得說不出話,只能緊緊攥住那一小包葉子,轉身飛奔回家。

當他氣喘吁吁地沖進東廂房,看到柳如煙依舊無聲無息地蜷縮在冰冷的炕上,臉色灰敗,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時,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沖到灶房,手忙腳亂地生火燒水。冰冷潮濕的柴火冒出嗆人的濃煙,熏得他眼淚直流。水好不容易燒開,他顫抖著將那一小撮枇杷葉丟進去,熬出小半碗顏色渾濁、味道寡淡的藥湯。

他端著碗,小心翼翼地湊到炕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如煙……如煙……藥……喝點藥……”

柳如煙毫無反應,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石像。

周淮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咬咬牙,用一只手臂極其小心地、幾乎是顫抖著托起妻子瘦削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同樣單薄冰冷的懷里。另一只手端著藥碗,湊到她干裂的唇邊。

“喝……喝一點……求你了……”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

或許是那微弱的藥氣刺激,或許是身體的本能,柳如煙干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周淮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碗沿傾斜,一滴、兩滴……渾濁的藥汁艱難地滲入她的唇縫。

喂藥的過程緩慢而煎熬,小半碗藥汁,灑了大半,真正喝下去的少得可憐。周淮安毫不在意,只是專注地看著她微微滾動的喉嚨,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讓他心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喂完藥,他依舊不敢放下她,就那么僵硬地抱著,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她冰冷的身軀,盡管他自己也冷得發抖。時間一點點流逝,懷里的人依舊冰冷,氣息微弱。就在周淮安幾乎要被絕望再次壓垮時,他感覺到懷中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一陣壓抑的、卻比之前似乎稍稍順暢了一點的咳嗽。

周淮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緊張地盯著妻子的臉。柳如煙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幾下,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終于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細縫。

她的目光依舊是渙散的,茫然地掃過屋頂的破洞,掃過冰冷的墻壁,最后,極其緩慢地落在了周淮安那張寫滿了狂喜、擔憂和深深愧疚的臉上。

她的眼神里依舊沒有波瀾,沒有情緒,仿佛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物件。但周淮安卻激動得渾身顫抖!她醒了!她活過來了!這比什么都重要!

“如煙!你醒了!太好了!”他語無倫次,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我……我這就去劈竹子!我再編!我一定能編出更好的!一定能賣錢!給你買藥!買厚棉被!買……”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柳如煙只是極其淡漠地看著他激動的淚水,聽著他語無倫次的保證。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疲憊地、無聲地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清醒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她的頭無力地歪向一邊,再次陷入了昏睡。

但這一次,周淮安心中的絕望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驅散了。那兩文錢換來的小半碗藥湯,如同黑暗中的第一縷微光,照亮了他腳下的泥濘路。他輕輕地將妻子放回炕上,為她掖好那薄得可憐的被子。然后,他站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汗水泥污混合的痕跡,眼神變得異常堅定。

他大步走進冰冷的灶房,目光灼灼地盯住了角落里剩下的那堆干枯竹枝。他不再需要猶豫,不再需要恐懼。他拿起那把豁口的柴刀,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劈下!

“篤!篤!篤!”

單調而執拗的劈竹聲,伴隨著竹篾刮青的沙沙聲,開始在這座破敗冰冷的宅院里回響。從日出到日落,從黃昏到深夜,除了給妻子喂那點少得可憐的米湯和藥汁,周淮安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這堆竹子上。

手?早已不成樣子。舊傷未愈,新傷又添。凍瘡裂開,流著黃水;被竹刺劃破的傷口紅腫發炎;虎口因為過度用力而崩裂,血水浸透了粗糙的竹篾。每一次握緊篾刀,每一次彎折篾條,都伴隨著鉆心的劇痛。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眼神專注得可怕。汗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在寒冷的空氣中結成冰碴,又被他身體的溫度融化,留下斑駁的鹽漬。

他不再編那歪扭的簍子。他回憶著幼年時父親手把手教他的每一個基礎步驟:如何選竹,如何破篾,如何刮青,如何讓篾條均勻光滑……他編最簡單的小竹籃,一遍遍拆了重編,只為了編出更勻稱的底、更整齊的壁、更牢固的提手。他編粗糙但厚實的竹匾,練習著經緯交織的力度。他編小小的竹蚱蜢、竹蜻蜓,手指笨拙地嘗試著那些早已生疏的彎曲和打結技巧。

地上堆滿了失敗品,也漸漸有了些能看得過眼的東西。手指的劇痛成了最好的老師,逼著他必須找到最省力、最不易傷手、又能出好活的姿勢和力道。他的動作,從最初的僵硬笨拙、充滿蠻力,漸漸變得沉穩、流暢起來。那雙手,在無數次的受傷、結痂、再受傷的過程中,磨出了厚厚的、粗糙的老繭,變得黝黑、有力,也重新找回了屬于篾匠的靈活。

他不再去集市角落當鵪鶉。他挑著自己認為最好的幾個小竹籃、竹匾,走進了城西的雜貨鋪。他學著那些小販的樣子,笨拙地推銷,雖然聲音不大,但眼神里有了光。

“掌柜的,您看看這籃子……底子密實,裝果子不會漏……這提手,我特意多繞了幾圈篾,結實……”

雜貨鋪掌柜是個精明的中年人,拿起一個竹籃仔細看了看,又用手掰了掰提手,點點頭:“嗯,手藝是糙了點,不過用料實在,編得也還緊。比那些一掰就散的強。這小籃子……三文一個吧。這竹匾,五文。”

“哎!好!好!多謝掌柜!”周淮安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三文!五文!雖然不多,但這意味著他的手藝被認可了!意味著他能靠自己的力氣換錢了!

他揣著那幾枚沉甸甸的銅錢,再次沖向藥鋪。這一次,他買到了分量稍多一點的枇杷葉,甚至還多買了一小包廉價的驅寒姜片。

日子,就在這單調重復卻又充滿希望與煎熬的劈竹聲、編織聲中,一天天滑過。寒風凜冽的嚴冬過去,早春帶著料峭的寒意悄然降臨。河邊的柳枝抽出了鵝黃的嫩芽。

周淮安的手藝,也如同那經歷寒冬的草木,在痛苦和汗水的澆灌下,頑強地復蘇、生長。他編出的東西,從最初的歪扭丑陋,漸漸變得規整、實用。小竹籃的提手不再輕易松動,竹匾的經緯更加勻稱緊密。他甚至開始嘗試編織一些簡單的、帶花紋的竹席邊角料,雖然粗糙,卻透著一股樸拙的生氣。

他不再滿足于雜貨鋪那點微薄的收購價。他開始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城南的胭脂水粉鋪子需要小巧精致的竹盒分裝香粉,他就熬夜琢磨,編出巴掌大小、帶蓋子的竹粉盒,內壁打磨得光滑,不會勾絲。城北的干貨店需要通風防潮的竹匾晾曬果脯,他就選用老竹,編得格外厚實緊密,邊緣收口利落。他的手藝在蘇杭城最底層的市井里,漸漸有了點微末的名氣。人們都知道城西破落戶周家,出了個能吃苦、肯下力氣的篾匠,東西實在,價錢公道。

銅錢,一枚枚艱難地積攢起來。它們不再是賭桌上的玩物,而是救命的稻草,是沉甸甸的責任。周淮安用這些錢,先是為柳如煙抓了更對癥、稍好一些的藥。接著,他贖回了妻子那件被自己逼得當掉的水紅色舊棉襖——當鋪朝奉認出是他,眼神復雜,最終沒多要利錢。他又咬牙買回一床厚實的舊棉被,當那帶著陽光和皂角氣息的厚被子蓋在柳如煙身上時,周淮安看到她那死寂的眼眸深處,似乎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

然而,柳如煙依舊不說話。

無論周淮安如何小心翼翼地伺候湯藥,如何笨拙地講述著今日賣了幾個籃子、哪個掌柜多給了半文錢,她始終沉默。她的身體在藥力和溫飽的支撐下,極其緩慢地恢復著,不再咳血,臉頰也稍稍有了點微弱的血色,但那雙眼睛,卻像是蒙上了一層永遠也擦不掉的灰,空洞、沉寂,仿佛靈魂早已抽離。她像一個精致而脆弱的琉璃人偶,安靜地存在著,卻隔絕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系。

周淮安的心,每一天都在希望與失望的交替中煎熬。妻子的沉默,是他心頭最沉重、最無法愈合的傷疤。但他不敢有絲毫怨言,更不敢停下手中的活計。他只能更加拼命地劈竹、編織,讓那單調的沙沙聲填滿每一個寂靜的夜晚,也填滿自己那顆惶恐不安的心。

時光荏苒,如同運河里無聲流淌的春水。第三個年頭的深秋,悄然降臨蘇杭。金風送爽,丹桂飄香,空氣里彌漫著收獲的甘醇和成熟的暖意。

曾經破敗荒涼的周家小院,早已不復當初的蕭瑟死寂。幾竿修竹倚墻而立,青翠挺拔,在秋風中颯颯作響,投下搖曳的碎影。院角堆放著成捆經過精心挑選、粗細均勻的竹子,散發著特有的清新氣息。屋檐下,懸掛著各式各樣精巧的竹器:細密精巧的竹籃、結實耐用的竹匾、小巧玲瓏的食盒、甚至還有幾盞造型別致的竹骨燈籠半成品,在風中輕輕搖晃。陽光穿過竹器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灶房里,爐火正旺。柳如煙穿著一件洗得發白、卻干凈整潔的素色夾襖,安靜地坐在小凳上,專注地剝著豆莢。她的動作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后的緩慢,但神情平和,臉頰雖然清瘦,卻已有了健康的紅潤。只是那雙眼睛,依舊沉靜如水,極少有大的波瀾,也依舊沉默著,極少開口說話。

院子里,“篤篤篤”的劈竹聲沉穩而富有韻律。周淮安坐在小馬扎上,背脊挺得筆直。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粗布短褂,袖口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曾經養尊處優的痕跡早已被歲月和辛勞磨盡,取而代之的是篾匠特有的精干和沉穩。那雙曾經沾滿賭場污穢、又布滿凍瘡和血口的手,如今骨節粗大,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閃著古銅色光澤的老繭,如同最堅韌的竹根。動作嫻熟利落,破竹、分篾、刮青、勻絲……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細長柔韌的竹篾在他指間跳躍、翻飛、纏繞,帶著一種沉穩而充滿生命力的美感。

他正在編制一只極其精巧的提籃?;@身用的是細細打磨過的青篾,紋理清晰溫潤。最特別的是提手,并非簡單的竹條彎折,而是用極細的篾絲,一絲一縷,巧妙地編織纏繞出連綿不絕、栩栩如生的纏枝蓮紋樣。每一片蓮瓣、每一根藤蔓都清晰靈動,仿佛帶著露珠,在匠人的指下悄然綻放。陽光灑在那精致的紋路上,流動著溫潤的光澤。

這是為城南“瑞芳齋”糕點鋪的林掌柜定制的。林掌柜是周淮安的老主顧,也是他手藝的伯樂。正是這位眼光獨到的掌柜,一年前看到了周淮安編的一個簡單花邊竹盤,鼓勵他往精細處鉆研,并預定了這只作為鎮店之寶的提籃。工錢開到了三百文——這幾乎是周淮安以前在賭坊豪賭時不屑一顧的小錢,如今卻是一筆沉甸甸的巨款。

最后一根篾絲被靈巧地收尾、壓緊。周淮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拿起旁邊一塊柔軟的細麻布,沾了點清水,極其小心、珍重地擦拭著提籃的每一個角落,拂去細微的竹屑。那專注的神情,如同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他站起身,捧著這只凝聚了無數心血和三年時光的提籃,走到灶房門口。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給他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他看著坐在灶膛前小板凳上安靜剝豆的妻子,喉頭滾動了一下。三年了,他無數次將掙來的銅錢、買回的米糧、贖回的舊物交到她手里,得到的,永遠是她沉默的接受,和那雙沉寂無波的眼睛。

這一次,不一樣。這三百文,是真正的血汗錢,是他用這雙重新活過來的手,一點一點掙來的尊嚴。他鼓起這三年積攢下的所有勇氣,走到柳如煙面前,蹲下身,將那個沉甸甸、裝滿銅錢的小布袋子,輕輕放在她身旁的小竹筐里——那是他最初學會編的、勉強能用的東西之一,如今被妻子用來裝剝好的豆子。

銅錢落入筐中,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如煙,”周淮安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無比鄭重,“這是瑞芳齋林掌柜定籃子的錢,三百文,都在這里了?!彼D了頓,目光深深地望著妻子低垂的眼睫,“你……收好?!?/p>

灶房里很安靜,只有爐膛里柴火燃燒發出的輕微噼啪聲,和窗外竹葉沙沙的細響。

柳如煙剝豆的動作,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她的目光,緩緩地從手中青翠的豆莢,移向了身旁那個小竹筐??鹄铮聞兂龅亩棺訄A潤飽滿,像一顆顆碧綠的珍珠。而那個半舊的粗布錢袋,就靜靜地躺在豆子旁邊,袋口微微敞開,露出里面黃澄澄的銅錢一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周淮安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三年來的沉默如同厚重的堅冰,橫亙在他們之間。每一次試圖靠近,都換來更深的寒意。他等待著,等待著那預料之中的、長久的沉默,或是那無聲的漠然。

然而,幾息之后,柳如煙卻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她的目光,不再是穿透般的空洞,而是緩緩地、一寸一寸地,落在了周淮安的臉上。那目光,仿佛穿越了漫長的寒冬和冰冷的絕望,帶著一種沉靜而復雜的審視,仔細地描摹著他飽經風霜的眉眼、深刻的皺紋、還有那雙布滿厚繭卻異常沉穩的手。

然后,她的視線微微向下,落在了周淮安因常年劈竹、編織而變得粗糙黝黑、指關節微微變形、甚至還能看到幾處新近被竹刺劃破的細小傷口的手上。

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一個極其微弱、帶著久未開口的干澀沙啞,卻清晰無比的字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第一顆石子,輕輕地在寂靜的灶房里響起:

“粥……”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

周淮安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妻子,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

柳如煙的目光并未躲閃,她看著他那雙因震驚和狂喜而瞬間通紅的眼睛,又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穿越漫長時光的、熟悉的溫軟氣息:

“……在鍋里?!?/p>

她的視線,越過了周淮安僵直的肩膀,示意性地投向灶臺上那個正冒著絲絲縷縷熱氣的舊陶鍋。

“趁熱?!?/p>

簡單的兩個字,如同春雷,炸響在周淮安死寂了太久的心湖深處。巨大的、遲來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堤防和強裝的鎮定。他猛地低下頭,用那雙布滿厚繭、曾偷竊、曾揮霍、如今卻重新撐起一個家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臉。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他的手掌,沿著粗糙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三年!整整三年的沉默、煎熬、無言的鞭撻與卑微的贖罪……在這一刻,化作了決堤的淚水。這不是悲傷,是靈魂被赦免后劇烈的震顫!

就在他泣不成聲,肩膀劇烈聳動之時,灶房那扇薄薄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兩個小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擠在門口。大的是個男孩,約莫七八歲,穿著半舊的干凈布衫,小的是個女孩,五六歲模樣,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揪揪。

兩個孩子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們那個蹲在地上、捂著臉無聲慟哭的父親,又看看灶膛邊神色平靜、眼神卻不再冰冷的母親。小小的臉上帶著一絲困惑,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短暫的靜默后,男孩鼓起勇氣,用稚嫩而清晰的聲音,怯生生地朝著那個顫抖的背影喚道:

“爹……”

緊接著,小女孩也學著哥哥的樣子,奶聲奶氣地、帶著點不確定地喊道:

“……吃飯了。”

周淮安捂著臉的手,顫抖得更加厲害。淚水從指縫間洶涌而出。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一聲,爆出一個溫暖明亮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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