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汐止大尖山半腰,一座灰黑色大理石墓冢隱在秀峰國小后山的雜草叢中。
墓碑上刻著“先考杜公月笙府君之墓”,墳頭倔強地朝向西北,那是上海的方向。
七十年來,這座墳塋始終固執(zhí)地“望著”黃浦江,仿佛主人杜月笙至死未改的執(zhí)念: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可如今,荒草漫過墓臺,石縫爬滿青苔,偶有山風(fēng)穿過竹林,嗚咽聲像極了這位“上海皇帝”臨終的嘆息。
1951年8月16日,63歲的杜月笙在香港病逝。
彌留之際,他拉著門徒陸京士的手含淚囑托:“香港不是上海,我在這里終是過客……將來要把我?guī)Щ馗邩蜴?zhèn)。”他口中的高橋鎮(zhèn),是上海浦東的出生地。
彼時誰也未料,這位一生縱橫滬上的梟雄,最終竟長眠于千里之外的臺灣山坳。
墓碑頂部的八個鎏金大字,右側(cè)蔣校長所題“義節(jié)聿昭”,左側(cè)張群寫“譽聞永彰”。
這兩句褒獎像一道刺目的標簽,釘在杜月笙寂寥的墳頭。經(jīng)過的游人常駐足嘀咕:“一個幫派大佬,當(dāng)真配得上‘義節(jié)’二字?”
亂世梟雄的末路
杜月笙對臺灣的抗拒,早在1949年春天就已埋下伏筆。
當(dāng)蔣校長在崇明島秘密約見他,催促“杜先生該帶全家赴臺”時,這位青幫大佬只恭敬欠身,轉(zhuǎn)身卻對門徒冷笑:“他們當(dāng)我們是夜壺!尿急時拿來用,用完了嫌臟,一腳踢到床底下!”
這份清醒源于一樁隱秘往事。
1920年代,尚未發(fā)跡的蔣校長曾向青幫遞過“紅帖子”(投門生帖),按輩分算,杜月笙還是他的“師叔”。
1937年杜月笙離滬赴港前,將這份象征蔣氏過往的帖子鎖進保險箱。抗戰(zhàn)勝利后開箱查驗,唯獨此物不翼而飛。
長孫杜順安后來道破:“定是蔣先生派人取走的,祖父本想親自歸還的。”一張紅帖的消失,讓杜月笙徹底看透政治人物的虛偽。
他更心寒的是國民黨的“卸磨殺驢”。
抗戰(zhàn)時,杜月笙以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身份籌款捐物,協(xié)助戴笠策反漢奸,甚至促成高宗武、陶希圣倒戈。
可勝利后迎接他的,竟是國民政府收回租界、瓦解其勢力根基。失望之下,他最終選擇避居香港,至死未踏足臺灣。
十六人抬棺,三千人葬禮
杜月笙在香港去世的消息傳到臺灣,立刻在高層引起波瀾。蔣校長迅速做出兩個決定:一是下令將靈柩運往臺灣安葬,二是親筆題寫“義節(jié)聿昭”四字褒詞,并讓心腹張群補上“譽聞永彰”。
這看似尊崇備至的安排,卻與杜月笙生前的意愿背道而馳,他只想回上海浦東老家。
靈柩由專機運抵臺北松山機場時,場面堪稱隆重。蔣校長指派了十六名上海籍將領(lǐng)(多為杜月笙舊識或受過其恩惠者)共同抬棺。
從機場到暫厝地臺北市極樂殯儀館,再到最終安葬地汐止大尖山,沿途吸引了眾多民眾圍觀。
最終在汐止舉行的公祭儀式上,三千多人擠滿了現(xiàn)場,其中不乏國民黨軍政要員、商界名流以及來自香港、東南亞的故舊門生。葬禮的規(guī)格之高,在當(dāng)時的臺灣社會實屬罕見。
然而,這場風(fēng)光的葬禮,與其說是對杜月笙個人的哀榮,不如說是蔣校長精心策劃的一場政治表演。
其一,強行將杜月笙安葬在臺灣,并高調(diào)操辦,意在向海內(nèi)外,尤其是上海籍人士和幫會力量展示國民黨“不忘舊情”,試圖凝聚人心。其二,用“義節(jié)”“譽聞”這樣的高度評價為其蓋棺定論,本質(zhì)上是將杜月笙塑造成一個忠于黨國(國民黨政權(quán))的正面符號,服務(wù)于當(dāng)時臺灣的政治宣傳需要,淡化其復(fù)雜的幫派背景。
杜月笙的遺體,在他死后依然未能逃脫被當(dāng)作“政治道具”的命運。這盛大的葬禮,更像是對他臨終那句“夜壺”之嘆的殘酷印證。
“義節(jié)譽聞”為何難服眾?
墓碑上那金光閃閃的八個大字,“義節(jié)聿昭,譽聞永彰”,自落成之日起就爭議不斷。這頂由最高當(dāng)局賜予的“道德高帽”,戴在杜月笙這位曾經(jīng)的“上海皇帝”頭上,顯得格外刺眼和別扭,也讓許多了解他生平的人難以信服。
爭議的核心在于杜月笙身份的極端復(fù)雜性。他確實是舊上海灘呼風(fēng)喚雨的黑幫大亨,靠經(jīng)營賭場、煙館(鴉片館)起家,手上沾染過鮮血,其龐大的財富帝國根基并不光彩。
但同時,他在特定歷史時期又扮演過復(fù)雜的角色。抗戰(zhàn)期間,他利用自己在上海灘的影響力,協(xié)助軍統(tǒng)鋤奸,秘密轉(zhuǎn)移抗日志士,籌集物資支援前線,這些貢獻是實打?qū)嵉摹?/p>
他還熱衷于慈善,興辦學(xué)校、醫(yī)院,在底層市民中確有一定聲望。他也講究江湖“義氣”,對落魄文人、下野政客時有接濟。
因此,簡單地用“黑社會頭子”或者“愛國義士”來定義他都過于片面。蔣校長題寫的“義節(jié)”,試圖只突出其“忠”于國民黨政權(quán)的一面,而刻意回避甚至洗白其幫派發(fā)家史和對社會造成的巨大傷害。
張群的“譽聞”,則試圖將其包裝成一個德行高尚的完人,這顯然與公眾對其“亦正亦邪”的普遍認知相去甚遠。
難怪連杜月笙的親女兒杜美如晚年也曾含蓄地表達過看法,認為父親一生功過是非自有后人評說,墓碑上這八個字,尤其是“義節(jié)”,未必符合父親真實的自我認知和復(fù)雜的歷史定位,更像是強加的政治標簽。
這八個字引發(fā)的爭議,恰恰反映了歷史人物評價的艱難與吊詭。
他的墓碑也是歷史的墓碑
時光流轉(zhuǎn),曾經(jīng)風(fēng)光大葬的杜月笙墓,在歲月的侵蝕和世事的變遷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荒蕪。
位于汐止大尖山半山腰的墓地,位置本就偏僻,隨著杜家在臺后人逐漸凋零或移居海外,以及社會對這位歷史人物關(guān)注度的降低,墓地失去了常態(tài)化的維護。
如今,墓臺石縫間雜草叢生,青苔遍布,大理石表面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顯得破敗而孤寂,與墓碑上依然清晰的金字形成鮮明對比,仿佛訴說著英雄末路、繁華落盡的蒼涼。
然而,這座荒冢并未完全被遺忘。
據(jù)說曾有一位87歲高齡的上海籍老兵,每年清明都會獨自上山,默默為杜月笙掃墓、擦拭墓碑。
當(dāng)被問及原因時,老人只是簡單地說:“他是阿拉上海人。” 這位無名老兵的行為,或許代表了部分老一代上海移民對杜月笙的一種復(fù)雜情感,無關(guān)乎政治評價,更多是對故鄉(xiāng)符號的記憶投射和對一個風(fēng)云時代終結(jié)的樸素緬懷。
在更廣闊的層面上,杜月笙及其墓地已成為一個充滿矛盾的文化符號。對歷史研究者而言,他的墓是研究民國幫會史、滬臺關(guān)系史的重要實物。
對普通游客或獵奇者來說,這里成為探訪“上海灘傳奇”的打卡點。而在流行文化中(如影視劇),杜月笙的形象被不斷重塑,或為梟雄,或為義士,墓地則成為這種重塑的某種現(xiàn)實錨點。
汐止山間,那座始終朝向上海的孤墳,如同一塊沉默的界碑。它標記著杜月笙個人葉落未能歸根的終身遺憾,也凝固了大時代洪流裹挾下個體命運的無奈。
杜月笙從來不是一個單薄的標簽可以定義的人物。
這座墓地的存在,超越了個人榮辱。它仿佛仍在等待一個更公正、更全面、也更接近歷史真相的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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