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典禮的禮堂里,空氣悶熱,混合著汗水、廉價香水與鮮花的甜膩。我攥著那張薄如蟬翼的節目單,指尖冰涼,汗水幾乎要浸透粗糙的紙張。“高二(3)班,夏小滿,鋼琴獨奏《月光》第三樂章”——這行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幾乎坐不住。
聚光燈“唰”地打亮,刺得人睜不開眼。我僵硬地走向舞臺中央那架锃亮的黑色三角鋼琴,昂貴的烤漆映出我蒼白的臉。指尖觸到冰涼光滑的琴鍵,心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臺下黑壓壓一片,目光如芒在背。但我知道,只有一道目光能讓我瞬間凍結——禮堂右側靠窗的位置,林澈就坐在那里。
深吸一口氣,我閉上眼,手指懸停。第一個音符落下,清越如泉。緊接著,一串行云流水般的琶音傾瀉而出,帶著貝多芬式的沉郁與力量。禮堂里細碎的交談聲消失了,只剩下琴聲在穹頂下回蕩、碰撞。我能“感覺”到林澈的目光,帶著慣有的審視,此刻或許也摻雜了一絲訝異。心懸在嗓子眼,我努力屏蔽一切雜念,手指在琴鍵上奔跑、跳躍,追逐著那個早已刻進肌肉記憶的旋律。這不是我的月光,是許薇的。但此刻,它必須流淌成夏小滿的救贖樂章。
最后一個和弦轟鳴著消散在空氣里,余音震顫。死寂了一秒,隨即掌聲如潮水般涌起。我起身鞠躬,目光倉惶掃過臺下。林澈沒有鼓掌,他只是微微皺著眉,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探照燈,幾乎要將我精心構筑的堡壘洞穿。我逃也似的沖下舞臺,高跟鞋在后臺光潔的地磚上敲出凌亂的鼓點。
“夏小滿!” 清脆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雀躍。許薇像只輕盈的蝴蝶撲過來,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太棒了!簡直完美復刻!我就說你可以的!” 她身上有淡淡的柑橘香,笑容燦爛得晃眼。
我卻像被抽干了力氣,后背抵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氣,手心全是冷汗。“嚇死我了……臺下……林澈他……”
“管他呢!”許薇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抽出兩張皺巴巴的票塞進我手里,“喏,明晚‘弦音’古典音樂沙龍,內部票!林澈肯定去!你的‘偶遇’計劃B,啟動!”
票面上燙金的“弦音”二字和精致的音符圖案,散發著與我格格不入的矜貴氣息。我捏著票,指尖冰涼。為了靠近林澈,這個全校公認的音樂天才、家境優渥的鋼琴王子,我早已在許薇的慫恿下,小心翼翼地為自己披上了一件名為“知音”的華麗外衣。他談論肖邦夜曲里隱藏的波蘭舞曲節奏,我能在許薇的緊急培訓后,適時地點頭,眼中流露出“原來如此”的了然;他隨口提及某場小眾卻頂級的室內樂演出,我總能“恰好”弄到緊俏的門票——當然是許薇家司機送來的。他喜歡安靜、有藝術氣息的女孩,我便努力收斂起大大咧咧的笑聲,學著許薇的樣子,走路放輕腳步,說話放慢語速,連微笑的弧度都精心計算。
謊言像藤蔓,悄然纏繞,越收越緊。而林澈偶爾投來的、帶著一絲欣賞的目光,便是那澆灌藤蔓的毒汁,讓我在甜蜜的眩暈中甘之如飴。
“弦音”沙龍藏在城市舊使館區一棟爬滿常春藤的老洋房里。水晶吊燈折射出暖黃的光暈,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香水味、紅酒醇香和低沉的交談聲。衣香鬢影間,我穿著許薇借我的那條水藍色小禮裙,渾身不自在,像混入天鵝群的丑小鴨。
林澈果然在。他站在落地窗邊,與幾個同樣氣質卓然的年輕人交談,側臉在柔光下線條清晰,專注傾聽的神情帶著一種天然的吸引力。我深吸一口氣,端著半杯幾乎沒動的橙汁,鼓起勇氣朝他走去。心跳如擂鼓。
“林澈。”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平靜。
他聞聲轉過頭,看到是我,眼中掠過一絲細微的訝異,隨即化為禮貌的淺笑:“夏小滿?你也來了。”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我身上的裙子,沒有停留。
“嗯,朋友給的票。”我努力維持著嘴角的弧度,“剛才聽他們在聊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協第三樂章那個著名的華彩段?” 這個話題是許薇昨天才給我“補課”的重點。
林澈點點頭,眼神里多了點探究的意味:“對,那個華彩,技巧艱深只是表象,真正的難點在于如何在疾風驟雨般的音符里,保持住旋律核心的歌唱性,以及……”他停頓了一下,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種近乎絕望的激情爆發后,歸于沉寂的虛無感。你覺得呢?”
“歌唱性……虛無感……” 我腦子里瞬間一片空白!許薇只告訴我這曲子難,技巧炫,可沒講過什么歌唱性和虛無感!冷汗瞬間沁出后背。我張了張嘴,感覺喉嚨發緊,準備好的那些關于技巧如何震撼的套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他專注而帶著審視的目光下,我像個被突然推上考場的差生,所有偽裝的知識瞬間蒸發。
“我……” 我的臉騰地燒起來,窘迫得幾乎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我覺得……彈好它一定需要……很強的控制力……” 聲音越來越小,干巴巴的,毫無營養。
林澈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雙好看的眼睛里,剛才那點微弱的欣賞光芒,像被風吹熄的燭火,徹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種平靜的了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他微微頷首,語氣依舊禮貌,卻帶著無形的疏離:“確實需要極強的控制。抱歉,失陪一下。”他轉身,融入了另一群談笑風生的人中。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橙汁杯壁冰涼刺骨,周遭衣香鬢影、優雅的談笑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精心涂抹的唇膏掩蓋不了我此刻的狼狽,昂貴的裙子像一件沉重的戲服。我甚至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像針尖扎在心上。巨大的羞恥感淹沒了我,我幾乎是逃離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光暈,躲進了光線昏暗的洗手間走廊。
冰涼的冷水一遍遍潑在滾燙的臉上,鏡子里的人雙眼通紅,精心打理的發絲也狼狽地貼在額角。水珠沿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水還是淚。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許薇的信息:“怎么樣?搭上話沒?林澈有沒有驚艷于你的音樂見解?”后面還跟著一個俏皮的眨眼表情。
我盯著屏幕,指尖冰涼。驚艷?是驚嚇吧。夏小滿,你還要用別人的羽毛裝點自己多久?還要在這條虛假的路上走到多狼狽的境地?鏡中的女孩眼神迷茫而痛苦。就在這時,隔壁男洗手間隱約傳來熟悉的說話聲,是林澈!還有另一個低沉的男聲。
“……那個夏小滿?嘖,她懂什么古典?上次音樂賞析課,連德彪西和拉威爾都分不清。”那個陌生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少說兩句。”林澈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薄薄的門板,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不過是個拙劣的模仿者。穿著借來的裙子,說著背好的臺詞,連眼神都在努力復制別人的軌跡……一個徹頭徹尾的贗品罷了。”
“贗品”!
這兩個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所有的僥幸和偽裝!原來他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看著我笨拙地扮演著另一個角色,像看一場滑稽透頂的獨角戲!巨大的難堪、羞恥和被徹底看穿的憤怒,如同巖漿般在胸腔里奔涌!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的咸澀,才沒有讓那聲崩潰的嗚咽沖出口。猛地推開沉重的防火門,我跌跌撞撞沖下后樓梯,高跟鞋在寂靜中敲出絕望的回響,冰冷的夜風瞬間包裹住我單薄的身體和那顆被碾得粉碎的心。
一夜無眠。第二天,我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走進教室,沉默地收拾著桌洞里屬于“贗品”的證據——那本嶄新的、我其實根本看不懂的《西方音樂史精要》,那幾張印著燙金Logo、來自高級場所的票據,還有許薇借給我的那條昂貴絲巾。我把它們一股腦塞進背包最底層。動作間,一枚小小的、邊緣磨損的創可貼從書本里飄落下來。那是我昨天在沙龍緊張得摳破手指后貼上的,最普通、最廉價的那種。
“小滿?” 許薇擔憂地湊過來,“你臉色好差,昨晚……”
“薇薇,”我打斷她,聲音干澀卻異常平靜,抬起頭直視著她關切的眼睛,“以后……不用再幫我弄票,也不用……再教我那些了。謝謝你,真的。但……我想做回我自己了。” 我看到她眼中的驚訝,還有一絲了然和隱隱的愧疚。
她沉默了幾秒,輕輕握住我冰涼的手:“……好。”
放學鈴聲尖銳地響起。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獨自走出校門。夕陽將影子拉得很長。走到街角那個廢棄的小報刊亭旁,我習慣性地停下腳步。這里是我每天等公交的地方,也是我短暫喘息的小小港灣。以往,我會在這里戴上耳機,聽許薇幫我下載的古典樂,假裝融入那個世界。今天,我猶豫了一下,從背包最里層的隔袋,摸出一個用舊絨布仔細包裹著的東西。
掀開絨布,露出一把暗紅色的舊口琴。琴格邊緣的鍍鉻早已磨損,露出底下的黃銅色,琴身上有幾道細微的劃痕,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朋友。這是我爸留下的唯一遺物。他曾是個蹩腳卻快樂的街頭藝人,這把口琴曾流淌出最簡單也最動人的旋律,伴隨了我整個灰撲撲卻真實的童年。自從決定扮演“知音”,它就和我真實的過去一起,被深深藏了起來。
指尖撫過冰涼的琴身,帶著一種久違的熟悉感。我遲疑地將它湊近唇邊。沒有樂譜,沒有觀眾,只有夕陽暖融融的光線,報刊亭斑駁的紅磚墻,和空氣中浮動的微塵。我輕輕吸了一口氣,一個簡單、略顯生澀的音符試探性地滑了出來,帶著微微的顫抖。是《送別》的調子。
“長亭外,古道邊……” 熟悉的旋律在唇齒間磕磕絆絆地流淌出來,不再華麗,不再完美,甚至有幾個音吹得走了調。但它是真實的,帶著我自己的氣息,自己的笨拙,和自己心底那點被遺忘很久的、純粹的喜歡。夕陽的余暉落在琴身上,折射出一點溫暖的光。吹到那句“夕陽山外山”時,連日來的委屈、偽裝帶來的疲憊、被戳穿的難堪,像找到了一個隱秘的出口,隨著并不悠揚的樂聲,無聲地流淌出來,消散在傍晚微暖的風里。
一曲終了,最后一個音符帶著點沙啞的余韻,輕輕飄散。我放下口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一種久違的輕松感,帶著點酸澀,慢慢從心底彌漫開來。做回夏小滿,原來不需要那么累。
“啪、啪、啪……”
身后突然響起幾下清晰而緩慢的鼓掌聲。
我猛地回頭,心臟驟停!
林澈斜倚在幾步開外生銹的綠色郵筒上,書包隨意地挎在一邊肩膀,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夕陽的金輝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輪廓,他臉上沒有慣常的清冷,也沒有那天沙龍里的疏離與失望,嘴角似乎噙著一絲極淡、難以捉摸的弧度,眼神卻異常專注地看著我,還有我手里那把舊口琴。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的嗡鳴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怎么會在這里?他聽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那把廉價的舊口琴,我笨拙的吹奏,還有我此刻毫無防備的狼狽……剛剛找回的那點輕松瞬間被巨大的窘迫取代,我下意識地把口琴藏到身后,臉騰地燒起來,比在沙龍里更甚。
“《送別》?” 林澈開口了,聲音不高,在傍晚的寂靜中卻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平和的探究,聽不出情緒,“……很少聽到用口琴吹這個版本。”
我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僵硬地點點頭,感覺自己像個被當場抓獲的小偷。
他朝我走近兩步,目光落在我緊握著口琴、指節發白的手上,然后又抬起眼,直視著我慌亂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深,像平靜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失措,卻沒有嘲諷,沒有審視,只有一種純粹的、安靜的觀察。
“音準……有點飄,”他語氣平淡地陳述,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還是……不行嗎?“第三小節轉調那里,氣息沒跟上。”他繼續說,我的心一點點沉入谷底,羞愧得幾乎想立刻消失。“但是……”他忽然頓了頓,那個細微的弧度在嘴角似乎加深了一點,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微微閃動了一下,“……里面的東西,是真的。”
我愣住了,茫然地看著他。里面的東西?什么東西?
他微微歪了下頭,目光落在我臉上,仿佛在確認什么,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我耳中:“比你在臺上彈《月光》時,真得多。”
轟——!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在我心里激起滔天巨浪!比《月光》時真得多?他……他是在說……我猛地抬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了看穿謊言的了然和失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溫和的、帶著一絲探究的專注。他在看什么?看這個卸下所有偽裝、只會吹走調口琴的、真實的夏小滿嗎?
晚風拂過,卷起地上幾片枯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報刊亭斑駁的紅磚墻沉默著,夕陽的余暉將我們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交疊了一小段距離。我握著那把帶著體溫的舊口琴,指尖冰涼,掌心卻微微發燙。他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追問,沒有嘲笑,只是看著我,目光平靜,像在等待一首未完曲子的下一個音符。
空氣凝固了,卻又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流動。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我們之間,沉重又輕盈。他究竟聽到了多少?又明白了多少?那句“真得多”,是諷刺的余韻,還是……某種意想不到的開端?
夕陽沉得更低了,天邊燃起最后一抹瑰麗的紅霞。我迎著他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又急促地撞擊著,幾乎要掙脫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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