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錢得寶,出生在陜南的一個小山村。名字是我繼父起的,他說這話時我才剛出生三天,裹在襁褓里像只小貓似的。
“這孩子以后就叫得寶吧,”繼父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托著我,“你以后就是爹的孩子,爹會帶你如寶。”
這句話,娘記了一輩子,也念叨了一輩子。她說,若不是新婚那夜繼父那句“留下吧”,這世上就不會有錢得寶這個人了。
那是1978年臘月初八,我娘王秀蘭嫁給了繼父錢鐵柱。夜里,娘坐在貼著大紅“囍”字的床上,手指絞著衣角,眼淚在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
“鐵柱哥,我有件事必須告訴你。”娘的聲音比窗外的風聲還輕,“我……我肚子里有孩子了,已經(jīng)快四個月了。”
新糊的窗戶紙被風吹得嘩啦作響,繼父手里的瓷盆“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那是他給娘打的洗腳水。
“誰的?”繼父的聲音有些顫抖。
娘突然哭出了聲,“孩子是……是隊里以前那個知青李建國的。他回城前說會回來接我,可一走就沒了音訊……”
屋外傳來幾聲狗叫,繼父沉默地坐在凳子上。昏暗的燈光在他臉上照出陰影。
娘說,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要被戳斷脊梁骨的丑事。
“你要是不愿意,我明天就走。”娘抹著眼淚說,“我知道這事對你不公平……”
繼父終于抬起頭,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出奇地亮。他看了看娘微微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看床頭貼著的大紅喜字。
“那就留下吧。”繼父說完,抱起被子去了堂屋,把新房留給了娘一個人。
多年后娘告訴我,那晚她看見繼父在堂屋坐了一夜,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直到天亮。而那句簡單的“留下吧”,不僅救了我的命,也改變了娘的一生。
娘說,她年輕時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姥爺是生產隊長,家里條件比一般人家好,娘高中畢業(yè)后就在生產隊當記工員,不用下地干重活。
“那時候來家里提親的人能排到村口,”娘回憶時眼睛會微微發(fā)亮,“可娘眼光高,一定要找個自己中意的。”
1976年春天,我親生父親李建國下鄉(xiāng)來了村里。娘作為記工員去公社接人,第一眼就被這個戴著眼鏡、皮膚白皙的城里青年吸引了。
“他和其他知青不一樣,說話輕聲細語的,還會寫詩,對我特別溫柔。”娘說這話時總是不自覺地摸著手腕上那個褪色的銀鐲子,那是生父留給她的唯一信物。
娘和生父偷偷相戀了,這事娘誰也沒說。因為在那個年代,男女關系還是比較保守的。 生父在村里待了不到兩年。1978年秋末,生父突然接到回城通知,臨走前夜,他在槐樹下抱著娘說:“秀蘭,等我安頓好了就回來接你。”
娘等啊等,等到肚子里的我開始顯懷,生父的信卻始終沒有來。
“你姥姥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藏不住了。”娘說姥爺氣得用皮帶抽她,罵她“不要臉”,說她把王家的臉都丟盡了。
姥姥要偷偷帶娘去縣醫(yī)院流產,娘卻舍不得,她說當時跪在姥姥面前哭求:“娘,讓我生下來吧,這是一條命啊……”
姥爺為了面子,最終想出的辦法是趕緊把娘嫁出去。他看中了老實巴交的繼父——父母雙亡,兄弟分家,獨自住在村西頭兩間土坯房里,是個沒人撐腰的“絕戶頭”。
“你姥爺給了你繼父半頭豬、五斗麥子當聘禮,”娘苦笑著說,“村里人都說他走了狗屎運,能娶到生產隊長的閨女,實際卻是娘委屈了他。”
我出生在五月,正是農忙的時候,當時附近接生的家里忙,來不了,繼父跑了十幾里路,去別的地請了個回來,
“我生你的時候,你繼父在門外急得直轉圈,”娘說,“接生婆出來說‘是個帶把的’,他撲通就跪在地里磕了三個響頭。”
按照娘結婚的時間推算,我本不該出生在五月,這四個月的差距讓村里的長舌婦們嚼碎了舌根。有人說繼父是“活王八”,有人當面問他“替別人養(yǎng)兒子是什么滋味”。
繼父從不辯解,只是把木匠攤子支在村口大槐樹下,一邊做活計一邊用眼神趕走那些想湊近看熱鬧的人。下工回家,他總是先洗手再抱我,用長滿繭子的手指輕輕戳我的臉蛋。
“得寶,笑一個給爹看看。”他這么叫我,仿佛我真是他盼星星盼月亮得來的寶貝。
娘說,我周歲那天,繼父喝多了酒,紅著眼睛對她說:“秀蘭,咱好好過,讓那些看笑話的人都閉嘴。”
漸漸地,娘看繼父的眼神不一樣了。她會給繼父納千層底的布鞋,在他干活時送熱乎乎的雜糧餅,晚上燒熱水給他泡腳。我三歲那年,娘懷孕了。
“大柱哥,”娘記得那是個夏夜,蟬鳴聲像下雨一樣密,“要是你不嫌棄我們,以后咱就像別的夫妻一樣過日子。”
繼父沒說話,只是攥緊了娘的手。第二年開春,妹妹出生了,又過了兩年,弟弟也來了。繼父給妹妹取名“得珍”,弟弟叫“得福”,可他對我們三個從來都是一碗水端平。
我六歲那年,生父李建國突然出現(xiàn)了。那是,他穿著筆挺的中山裝,站在我們家門口,娘正在院里喂雞,手里的簸箕“咣當”掉在了地上。我看見她的嘴唇在發(fā)抖,卻喊不出聲。繼父從堂屋出來,看了看生父,又看了看娘,默默把我拉到了身后。
“秀蘭……我……”生父的眼鏡片上全是霧氣,“我對不起你……”
原來生父回城后就被家人安排進了工廠,后來考上大學,現(xiàn)在在省城工作。剛回城那年,生父又要工作,又要復習考大學,十分忙碌,他曾今托家里人幫他給娘寄信和東西,可他的家人不想他娶娘這樣的鄉(xiāng)下姑娘,瞞著生父把信和東西留下了。生父一直沒收到娘的回信,以為娘變心了,直到前不久,生父遇到我們村里出去的一個人,才得知了我的存在。
娘看著父親,突然笑了,那笑聲比哭還難聽:“李建國,你看看這孩子,六歲了。”她把我推到前面,“你當年一句話就走了,要不是鐵柱哥,我們娘倆早就不在人世了。”
生父想給我錢,繼父攔住了:“孩子不缺啥,我有手藝,餓不著他。”最后生父留下一個信封,說是給我的學費,轉身走進了雨里。
那晚,我聽見娘在屋里哭,繼父蹲在門檻上抽煙,煙頭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滅。第二天一早,繼父像往常一樣扛著木匠家伙出門,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信封里是五百塊錢,在當時是筆巨款。繼父一分沒動,全存進了信用社,說等我長大再用。后來生父斷斷續(xù)續(xù)寄過幾次錢,繼父都原封不動地存著,直到我考上縣里的高中,才把那筆錢取出來交給我。
去年冬天,我把繼父和娘接到了省城。我大學畢業(yè)后做了建材生意,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公司和房子。繼父已經(jīng)七十多了,腰已近駝了,可還是閑不住,非要在我家陽臺上支個木工臺。
生父退休后也常來看我們,兩個老頭有時會一起下棋。一個穿著體面,一個永遠是一身粗布衣裳;一個說話文縐縐的,一個開口就是濃重的陜南口音。可他們總能聊到一塊去,像多年的老朋友。
上個月,我小兒子滿十八歲,繼父喝了兩杯酒,紅著臉從懷里掏出個褪色的紅布包,里面是那個銀鐲子——當年生父送給娘的定情信物。
“得寶,這個給你。”繼父的手抖得厲害,“不值錢,就是個念想……”
娘在一邊抹眼淚,生父別過臉去。我突然明白,這個沒讀過幾天書的農村木匠,用他一生的寬容和善良,教會了我什么是真正的父愛。
那天晚上,我聽見繼父在陽臺咳嗽,就給他送了杯熱茶。月光下,他正在打磨一塊小木牌,上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
“爹,您當年為什么愿意留下我?”看著繼父臉上的皺紋,我突然問道。
繼父停下手中的活計,眼睛依然很亮:“傻小子,一條命啊,哪能說不要就不要……”
陽臺上,他年輕時做的那個木工臺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就像他這一生,平凡,卻閃著溫暖的光。
善良不是軟弱的妥協(xié),而是明知可以轉身離開,卻依然選擇留下的勇氣。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