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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錄
伊薩卡,或一個家的信念
新衣記
空事情
我愛你
無憑語
世上的我
冬鳥
危險的裁縫
手術室外
葭 葦
2014年-2023年詩選
伊薩卡,或一個家的信念
在伊薩卡,到處都是
用“愛”作為名字的本國人
愛可以叫出所有人的名字
讓他們進入一次睡眠
或者,從一個夢里醒來
每天清晨,我的丈夫出門前
會吻我的唇,我的腳背
我的手心,我的鬢,他的吻是補丁
讓溫暖的棉重新填滿我的身體
夜晚,他俯下身為我涂抹乳液
我的腿上有傷疤,手臂有抓痕
康寧博物館里的玻璃藝術品
三千年前,也被這樣一雙
柔潤的手,仔細涂上木蠟油
我的心曾在人間勞動和等候
卻得不到公正的稱量
安多,這是我第一次
感受到一種公正的愛
鞋子在床邊,不為潛逃
你哪里也去不了,它知道
在夜晚突然驚醒的時刻
你的左手在棉被里尋找
我的右手,讓它不再被遺棄在大地上
昨晚,你用它指給我看
我們愛的形狀,天亮前
那些美麗而污穢的幻象永不夠用
持續的經營告訴我們
愛,絕非一件閑事
它的衣襟遮擋它帶給我們的傷病
它因愛我們而不攙扶
而我們,僅僅是它眾多品類的一種
安多,我和你,像愛人,又像兄妹
此刻,我們的愛完全得如同一聲贊美
但好事情的消逝會和壞事情的出現
一樣急遽,雨水會鋒利
手刃我們玻璃一樣薄薄的皮膚
而生活就是空下來的房間
真正的家應該有淡淡的霉味
真正的家,是有一天
我們坐在一起,和寂靜恢復關系
神靈的鐘擺蕩來蕩去
木蠟油會一點一點脫落
那些盛滿愛的玻璃器皿也會碎掉
我們光著腳,收起那些不知錯的碎片
并憑此度過漫長冬日
2023年
新衣記
為他量體,需要借助
神的眼,云的梯
淡藍襯衫下,學習
辨認每一處新鮮的海拔
卷尺與手臂十字架般抻開時
我關上世上所有的窗
叫停心里發酵的音樂
鋼琴烤漆般光滑的黝黑皮膚
默許青色晨光透過白簾帳
撥弄他漂亮而拘謹的
三十歲身體
這條臂膀橫陳在眼前
它曾泥濘,被苦難查收路費
它也給自己貼上過封條
對你喊停
有一天,我的丈夫
——這具愛的堅固物
他的身體也會開始散落
牙齒一顆一顆往下掉
在某個星期五,長出三層肚腩
他告訴我,自然界里
只有癌細胞能夠永生
我們的身體終會和疾病相遇
像琉璃,等待一雙有力的手
認領摔的動作
而此刻,他的藍
是最完整的鏡面,接近天空
用陽光潑滿我的全身
這身新衣是金黃,是赤紅
是蒼勁的綠
他把手深入我的土中
一株枝干凌亂的樹
因得見天光而歡喜
她開始記起童年,重新生長
我們的素描接近完成時
花事在枝頭尋找豐收的位置
他晃動,打翻偶爾的云
2023年
空事情
離開時,版納正陷入漫長的雨季。
香煙盒空了。一縷煙連上另一縷,
好像是講了講沉默以外的事情。
睡前,和友人交換昨夜的夢境。
這孤獨的集中營。雨林的版圖,
是榕樹用情網編織絞殺。
活下來的,只有幾樹鳥鳴。
雨水繞膝。因為愛,我無法
說出得體的言語。習慣于
掏出嘴唇這心愛的手槍,
用孩童講故事的語氣,
對著從未進入的美,殺了進去。
2022年
我愛你
從你的唇,抵達我的唇
除了口型,它還拿走了我的什么?
手因赤裸而流汗
它扛過面粉袋,掂量過幾枚小錢
如今,它張開
把微燙的舌尖關進去
然后,把音符撒進
他因刈割詠嘆而嘶啞的喉嚨
那是我們為彼此誕生的詞語
像海濱的葡萄園綴滿清湛的
可以相贈的果實
——僅僅是不要輕易觸碰
也是一件快樂的任務
2022年
無憑語
不久后,我們練就了
對截然不同的事物
說出相似性:芹菜和琴。
當我們這樣指認時,
春天綠極了?;ê托?,
從更遠方匯入遠方。
晴峰朗朗。有月亮的晚上,
你同我,輕輕地念,
明凈的唇像漣漪一樣散開。
還會有誰急于返鄉?
歌唱,歌唱!
你和我在同一時代!
深處的動靜
讓我們擁有寂靜。
我退回到困意,
學習稚氣的書生
第一次使用“相思”。
但,絕不輕用。
2021年
世上的我
沒有人離我像你那樣遠,
當春天輕燃的暖意抵達高原。
你所在的此地,并不因距離
而被歸為北方。我是說,
某一刻,所有出場
而安靜下來的羊群,
使得一切可涉:哈蘭,云眼,
情人的嘩變。情人的手
再柔軟一些,云中就誕生
另一只羔羊。春天的聘禮下達前,
桃樹已結出恬然的新娘,不及滿山,
但也不會有人笑話她生得瘦。
2021年
雨沒下透。
世界如此之大容不下一場雨。
每一場,都奮力排空我。
每一場,又都將我推倒在地。
人人都精通打傘而我無能。
雨的藍被一只貓眼牽走,
順給海。已沒有年代
記得起,那年甲板上的事。
比海重的,只能是另一座海。
而海海相連,我在崖邊
行乞,殺害會流淚的水鳥。
以雷暴,點燃皮膚下的黑藻。
回來吧,不做戀人我們只做朋友。
我發誓再談起你時,我已不是那個
看雨看到失明的人。
2020年
冬鳥
整個冬天的冰壓在趾上
雙腳通紅,與體內的冷相連
掙扎著升騰像在冰面覓食的鳥
——你會以二十歲的死亡定格我的眼神嗎?
城市里,街燈仍替下墜的人招搖
道路只有在這時才不彎曲
你不喜歡彎曲,我知道
在草原,風不會搧打迷路的鳥
或許,地平線不存在正反
從那里消失的就會從那里回來
只要我倚著門框,看
如果你仍選擇不日啟動冬眠
就在我常常繞行的湖
躺平身子,一如鏡面
當你與天空交換自己時
我與你交換我
2020年
危險的裁縫
連布匹自己,都比我清楚
它被丈量了幾個來回
四米還是五米,怎么也數不清
推翻,否定,再從頭量起
一旦恍惚和猶疑
就喪失了縫紉術的靈力
我變成了一個壞裁縫
罪魁禍首,是你
案臺上險象環生,它們不像你
可以容忍我的小慌亂,和小粗心
那一根根銀針、銅絲、鐵鉗
咬人的機針,尖利的錐子
冰冷的剪刀,滾燙的蒸汽
一個不小心,誰都有可能
要了我的小命
2018年
手術室外
門口有人蹲伏支頦
那姿勢仿佛思想者
一分一秒脆得好像瓷器
泛著空空蕩蕩的慘白
大到流淚的禱告
小到私密的祝愿
都晃蕩在瓶身里
有人用土地的手搓揉眉心
仿佛摩挲萎黃的苞米葉
有人吞咽一口濃茶
困難得像吞下魚骨
女郎用閃鉆的美甲摳劃墻壁
仿佛必有他者,分擔撕裂的焦灼
外貌彪悍的男人也會靜坐如佛
練習忍術與緘默
而那些還在青天白日下
擠來擠去的人類全部關系
最好的結局,不過是擠成
手術室外一個扁平的簽名
在密密麻麻的醫學用語里
躺成唯一的真實
2017年
插圖 | Calvin Marcus
1988年出生于舊金山
美國藝術家
| 葭 葦
生于立春
詩人,譯者,音樂人
著有詩集《空事情》(新行思,即出)
| 詩 觀
If you cannot be a poet, be a poem.
本文選自:詩歌雜志公號、西安方所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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