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月田洲上的傳說
小時候在月田洲過夏天,最難忘的就是外公家門前那片小屋坪。晚上我們搬出竹床來乘涼,滿天星星像撒下來一樣,落在我的眼睛里,蟲子叫得熱鬧極了。外公坐在竹床旁邊,手里拿著蒲扇,一邊給我扇風,一邊講那些老輩人傳下來的故事。
外公的話像夜風似的,輕輕擦過耳朵,他慢慢地說:“月田洲啊,本來是塊要出真龍天子的地方哩!”他手指向遠處黑乎乎的山影,輕輕點著暗處說:“天福寺那邊,從前有個婦人懷胎,整整三年零六個月!可惜啊,臨到要生了,遭了皇帝派來的人毒手……”蒲扇停住,他嘆的氣像風鉆進空谷,又接著說:“那婦人一死,惹得對面獅子巖發了大火,張開的大嘴‘咔嚓’一聲崩裂開來,喏,就變成你現在看見的那副怪樣子了。”
孩子的心,一下子就被這嚇人的“三年零六月”和氣得崩裂的山巖抓住了。月光底下,我好像真能看見那婦人走路沉甸甸的樣子,能聽見山崩石頭裂開的巨響。外公嘴里這個“出皇帝”的胎孕,就像一顆種子,深深種進了我對這塊地的認識里,在往后的歲月里悄悄發芽、長枝。
后來我才知道,這傳說還有個更早、更精細的故事。那婦人哪里只是懷胎時間長?聽說是康熙年間,她懷了龍胎,由高人保護著,躲到鳳凰山深處去了,身邊還帶著一口金鐘和一只金獅子。哪曉得皇宮里的陰影追了過來,太監帶著皇帝的密令,非要斬草除根。保護的人聽到風聲,趕緊把金鐘和金獅子沉進了冰涼的何家潭底,再把婦人藏到天佛寺的前院。
可命運的繩子早就悄悄套緊了。太監查到這里,按天師給的錦囊妙計行事,錦囊里有一行小字:“看見從西往東走,頭上頂著鐵帽子,腳上系著紅繩子的孕婦,格殺勿論!”偏偏那么巧,那婦人剛從許公坡借了口鐵鍋回來,走到半路,突然下起大雨,她順手就把鐵鍋扣在頭上擋雨。雨水打濕了她的繡花鞋,露出了腳上系的“紅繩子”。太監眼里兇光一閃,婦人轉眼就丟了性命。
就在血濺古寺那一剎那,潭水像煮開了一樣翻滾,金光炸裂!沉在何家潭的金獅子怒吼著沖了出來,那股悲憤勁兒直沖上天。它一身金毛,根根都像粗壯的楠竹一樣炸開,金光亂射里,竟隱隱約約顯出個拿著長矛、正要上馬打仗的兵影子。金獅子仰天發出最后一聲震動山河的怒吼,跟著就凝固了,變成了一座悲愴的大山,從此默默守在天福寺東邊。這就是今天的獅子巖。那口金鐘呢,沉在水脈深處,成了冷水井里保佑一方水土的泉神。
鄉親們為了超度這天大的冤魂,在寺里念了整整四十九天經,把前院擴建成了“鳳棲院”,還把天“佛”寺的名字改成了天“福”寺。獅子山不說話,可它那嶙峋的樣子,把一樁慘烈的皇家秘密和老百姓壓不住的悲憤,永遠刻在了月田洲的脊梁骨上。
月田洲上水的靈性,可不光在天福寺邊上的冷水井。從金鎮港沿著河往西走百來步,河水嘩嘩響的地方,曾經有個更神奇的去處。那兒,有張敦敦實實的石桌子穩穩立在河岸上,不怕潮起潮落,水漲桌子就升,水落桌子就降,好像跟河水一起活的一樣。石桌旁邊,就是一口泉水咕咚咕咚冒的冷水井。這地方以前流傳著月田洲人共享的好福氣,哪家鄰居要辦紅白喜事,請客吃飯家伙不夠,只要提前一天誠心誠意到冷水井邊上燒香禱告,說明要借多少東西,第二天一大早,那張神奇的石桌上,保準整整齊齊擺著五桌亮閃閃的餐具:金碗、銀筷子、玉杯子、亮晶晶的盤子……光彩奪目,隨便拿。
那是泉神對這塊地慷慨的恩賜。可人心難料啊,終于有借東西的人起了貪心,要不就是粗心大意,把借走的一雙銀筷子給弄丟了。泉神發了大火,覺得鄉里人沒了誠信,玷污了這份神圣的托付。打那以后,任憑你怎么燒香磕頭,石桌上再也沒寶貝出現了,神跡就這么沒了。更叫人嘆氣的是,1962年修岳平公路,石桌子被徹底砸毀了,連那口寄托過無數心愿的冷水井,也被冰冷的砂石無情地填平,成了馬路的一部分。
月田洲上的神奇事兒,哪止皇權陰影下的血光跟石桌傳說。外公蒲扇輕輕搖,指著如今月田集鎮最熱鬧的地方:“瞧見沒?早先那兒,可是一座香火旺得很的老案廟!”傳說里頭供著一位從凡人變成菩薩的楊巖山,大伙兒都叫他巖山世嗲。
明末清初那會兒,湖北沔陽人楊巖山在湖北湖南一帶跑買賣。這人天生心腸好,特別樂意幫窮人,好像生來就是為了給這苦世道添點暖意的。傳說他死了以后,竟然成了仙。感激他的鄉親們,就在康熙五年秋天湊錢蓋起一座四合院樣子的廟,人稱“老案”。廟的正殿里,供著楊巖山莊嚴的神像。打那以后,逢年過節,鄉親們就到廟里唱戲謝神、燒紙念經、祈福許愿。那香煙繚繞,鑼鼓喧天,自然引來了四面八方的買賣人,廟會慢慢變成了熱鬧的集市,“廟上市”這名字就這么叫開了。
楊巖山從跑買賣的變成了保佑一方的神靈,他的廟成了錢財流轉、人心向往的中心。老案廟解放后被征用建了月田糧站,可“廟上市”這個活生生的地名,像一粒飽滿的種子,深深埋在月田人的口口相傳里,到現在提起來,還能隱隱感覺到當年市場的喧鬧和人情的溫度。
時光流轉,傳說可不只活在老輩人煙袋鍋子一明一暗的念叨里。天福寺的鳳棲院,在歷史的風雨里也是幾起幾落。1950年改成了老百姓住的屋子,1979年又變成了長石粉廠機器轟隆的地方。可是啊,扎根在泥土里的記憶總會再長出來。2002年,鄉里頭有心的李在左、毛濤清他們幾個,慷慨解囊湊錢,在離長石粉廠老地方五十米開外,照著老輩人記憶里的樣子,重新壘起了“天福寺”的青磚灰瓦,默默地把斷了很久的香火又續上了。新廟雖然沒有當年金獅金鐘的神奇,可屋檐下的風鈴一響,叮叮當當的,好像還在低聲講著那年夏至日申時的凄風血雨。
我曾在重新蓋起來的天福寺前站了很久,目光越過新砌的院墻,最后落在那不遠處的獅子山上。那山勢真像一頭靜靜蹲守的雄獅,昂著頭朝東望,嶙峋的山石縫里,好像還殘留著當年金獅子怒發沖冠的勁兒。山風吹過耳朵,恍惚間還夾著點裂石穿云般的悲吼聲。傳說到了這兒,已經不是飄在天上的話了,它變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山形水脈,流進了月田洲的骨血里。
當年老案廟香火最旺的地方,現在立著糧站的庫房。可是走在熱鬧的街巷里,“廟上市”這個老地名,還會被老店鋪的招牌或者老頭老太太的閑聊很自然地叫出來。小販吆喝著,人來人往,恍惚間,好像還能看見當年楊巖山神像前,香客擠擠挨挨、攤販擺得滿滿當當的那片熱鬧光影。
當年躺在竹床上的小娃兒也成了外公,他外公和他那把趕蚊子扇涼風的蒲扇,也隱到歲月深處去了。可月田洲的傳說一點兒都沒老,它們像夏天的星星,一輩輩地在竹床前的閑話里傳下來。那年當外公講起那婦人懷胎三年零六月的悲慘、猴子巖崩開的憤怒時,他搖動的哪只是一把蒲扇?他是在給一個啥也不懂的小孩子開了一扇門,打開的就是月田洲用山水、古廟、集市和數不清的口口相傳的故事一起筑起來的魂兒。
傳說是鄉土最老最韌的根。天福寺的鐘聲、獅子山的影子、冷水井的冰涼、廟上市的名頭……這些可不是解悶兒的閑話,它們就像外公竹床上那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篾片,密密實實地編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這網輕輕地托著每一個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的月田洲人,讓他們在剛懂事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打哪兒吸了第一口靈性的氣兒,自己的魂兒將來又要回到哪兒去。
竹床靜靜地擺在那兒,上面躺著的,不光是乘涼的身子,更是一個地方用傳說當經線緯線,悄悄織出來的靈魂搖籃。我們躺在上面,就躺進了一條由故事匯成的暖和和的河。它無聲地漫過,浸透血脈,終于讓“故鄉”這兩個字,在心里頭生根、發芽,長成一片能遮住一輩子風雨的綠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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