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金華山與乾隆傳奇
岳陽縣的月田鎮如一枚生澀的果子,被隨意擱置在幕阜山余脈的群山里。群山起伏,裹著無數未名的小山巒,無名無姓,只默默承載著山嵐與歲月。金華山也隱在它們中間,連我這土生土長的月田人,竟也未曾聽聞過它的名字,直到那個偶然的下午。
那天,稍稍挪下身子,身下的竹椅子便吱呀作響,空氣里浮動著新沏的茶香。月田鎮曾書站長放下瓷杯,抬手朝窗外東邊指去,目光越過鎮上新砌的樓房頂子,投向遠處連綿的青色:“喏,瞧見沒,正南面那座山,就是金華山。”話音輕落,卻似鑰匙旋開了塵封的木匣。周水江輕輕點頭,添了一句:“乾隆下江南的辰光,真真到過此地的,足跡還不止一處。金華山一小半屬洞口,一大半屬月形,乾隆庵則屬于平江了。”陳天雄老師則低低吟哦著,仿佛在心底掂量著某個詩句的分量。
曾站長續上茶水,話語也如茶煙般裊裊升騰起來。乾隆乘興踏入這方山水,他便沿溪水而上,蜿蜒石徑引著他至半山腰。抬頭望去,斜陽如慵懶的錦緞鋪展在山脊,將林間花草點染得金光萬縷。這位帝王脫口而出:“好山,好山啊!”此聲贊嘆,遂成了金華山傳奇的序章。
隨行攀藤未遠,一座古寺悄然浮現于綠樹翠竹的環抱里。乾隆正恍惚于似曾相識的景致,一個十一二歲的書童持書迎出寺門。乾隆觸景生情,脫口吟出上聯:“小書童讀幼學混沌初開。”那童子抬眼一望,竟不慌不忙接了下聯:“乾隆帝游月田乾坤始奠。”此句一出,如石落古潭,帝王心底陡然一驚,心想:“這僻野山寺,竟藏此等神童?”
當夜三更,乾隆輾轉難眠,書童那神秘一笑,竟似一尾活魚攪動了心湖。他悄然起身步入庭院。月輪清亮地懸掛樹梢,山中夜景別具一番幽寂風致。正凝神間,忽見前方亭中,一位女子正裊娜微步,其姿容柔媚,恍若西施王嬙再臨人間。此情此景,恰如昨夜所夢,只見白須長者立于云端,聲音如隔世梵音:“明晚南山古寺有一麗人,可借胎懷仙子……雖不能輔助人君治國安邦,然可為神拯救一方黎民百姓!”金光一縷隨語而逝。
乾隆心頭一震,莫非夢中讖語,正應在此刻?他悄然移步亭中。月色下細看,那女子眉如新月,目似含星,桃腮微暈,奇香醉人。乾隆趨前探問:“小姐緣何夜宿古寺,憑欄賞月?”女子抬首,四目相觸的剎那,彼此心中了然,正是昨夜夢中可人兒。
女子名喚金華,本是巴陵郡主,因寺靈驗特來求簽,貪看山色誤了歸程。她亦得長者托夢:“明晚有黃龍降臨,乃當今天子,與他有九日夫妻之緣……日落時分,可遣書童寺門接駕!”此刻月亭相逢,她一顆心早已隨浩渺星空蕩漾開去,忙深深拜下:“臣妾金華在此候駕多時!”
當乾隆問及何以識破身份,金華朱唇輕啟,細述夢中機緣。乾隆聽罷拊掌大笑:“昨夜異床同夢,奇哉!”也將自己夢境和盤托出。花前月下,情愫暗生。風流天子挽住金華玉手,欣然道:“月亭遇仙妃,千古奇緣,此亭便名‘遇妃亭’罷。”金華含羞以羅帕掩面,一時心慌,羅帕脫手,竟隨風飄落于亭前石上,宛如生根,再也揭它不起,這便是后人傳說的“羅帕石”了。夜靜更深,滿地花影搖曳,玉兔高懸,乾隆托起金華臉龐,兩唇相印。金華依偎入懷,四目在月下更顯清澈,唯聞彼此心跳如鼓。片刻后,金華輕推帝身,兩人相視一笑,攜手緩緩向東院廂房走去……
九日歡愛,晨雞驚破好夢。臨別之際,乾隆封她為金華夫人,殷殷叮囑:“若產龍子,可名金華太子。暫居此寺,朕封為‘乾隆寺’,奉養自有安排。秋后必返駕迎汝入京。”言畢,他揮毫題就“乾隆”二字于寺門之上。墨痕淋漓,終隨歲月漫漶而去。
帝王蹤跡,并未止步于此。曾站長啜了口茶,目光投向更遠的山影:“乾隆此行,還帶著心腹侍衛高鴻,更有一樁秘而不宣的心事——民間盛傳,他此行江南,亦有尋訪生父之念。”
他們一行人不久行至紫云庵。只見庭院中眾僧黑壓壓跪倒一片,獨有一老和尚盤坐于廚房灶前,閉目數著念珠,對院外動靜充耳不聞。乾隆奇之,踱入廚間問道:“外面眾人跪著何故?”老僧眼皮未抬,聲如古井,波瀾不驚地說道:“訛傳乾隆今時到此,眾人俯伏等待。吾乃八旬之人,不能見主,罪過、罪過。”言罷,竟飄然起身,如一陣清風穿堂而過,轉瞬不見蹤影。乾隆怔在當場,心中疑竇叢生。
離了紫云庵,行至苣麻洞學堂坡,又見一奇異景象。學舍寂寂,唯有一角落里,一個孩子兒持帚掃地。乾隆下馬近前,問道:“小孩姓甚名誰?為何一人在家?讀的什么書?”小兒不卑不亢,朗聲答:“我名混伢兒,師生今去見圣上,留我看家,正讀啟蒙幼學。”乾隆見其口齒伶俐,氣度不凡,順口吟道:“混兒讀幼書,混沌初開。”隨即心頭一動,試探著問出縈繞心頭的疑惑:“請問一事,‘八旬’名為何物?”那混伢兒眼珠一轉,竟脫口對道:“乾隆皇游月田,乾坤始奠。八旬乃父也!您莫非是尋父乾隆乎?”此語如驚雷貫耳!乾隆心頭震撼,心想:“此真神童也!”忙命高鴻取出文房四寶,親書“乾隆欽點”四字交與混伢兒,隨即心急火燎,起駕回奔紫云庵。
庵中庭院,早已空寂無人,哪還有那老僧身影?乾隆佇立庭中,莫大悲傷與失落涌上心頭。萬般無奈,只得留下口諭,并命忠仆高鴻留下,守護已有身孕的金華夫人于紫云庵,靜待僧人歸來,并再三叮囑說:“待朕秋后返駕迎娶”。安排妥當,乾隆懷著滿腹心事與未解之謎,郁郁起駕回京。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金華夫人在金華山,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臨盆之際,夫人只覺得五臟俱裂,一聲長嘯穿破古寺寂靜,太子降生,眉目宛然是乾隆復現。更奇的是,此子見風便長,不消片刻已能蹦跳學語。然而金華夫人卻因流血如注,香消玉殞于產床之上。那初生的太子目睹母親慘狀,一聲悲啼撼動山岳,隨即駕起云頭,隨太白金星飄然學道而去。
消息傳到紫云庵,高鴻心如刀絞。他恪守君命,在庵中苦等,然而秋去冬來,寒霜已降,乾隆返駕迎娶的鑾輿杳無音信。民間亦有此一說,懷抱著襁褓中金華夫人留下的幼子,眼見夫人留下的幼子因母體孱弱亦日漸萎靡,高鴻憂思如焚。終在一個風雪之夜,幼子夭折。高鴻這位忠義之士,強忍悲痛,將金華夫人與幼子的遺骸小心收殮,背負著沉重的棺槨,踏著沒膝的積雪,一步一步攀上險峻陡峭的三角尖,將這對苦命的母子安葬于高山之巔的背風處。
為守護亡靈,高鴻就此在三角尖結廬隱居,落草為伴。從此,這三角尖便與忠仆之名相連,漸被稱為“高鴻尖”,后又因山勢高聳,傳為“高峰尖”,其上所建祭祀金華夫人的小廟,便是“高峰殿”的雛形。
冬去春來,乾隆皇帝終于再下江南,來到心心念念的月田。他滿懷期盼重臨紫云庵,卻只見人去樓空,蛛網塵封。唯在殘破的佛臺上,發現高鴻留下的一紙血淚陳情,道盡金華夫人母子苦候不至、憂思成疾最終凄然離世,以及自己負棺登頂安葬、守靈山巔的原委。乾隆覽信,如五雷轟頂,悔恨交加,痛哭失聲!當即下旨,命工匠速上三角尖(高峰尖),修筑宏大的金華殿以祭祀亡靈,慰藉忠魂。
開工當日,山風獵獵。正當工匠們揮汗如雨奠基之時,飄然來了一道長髯道人,仙風道骨,形貌竟酷似當年紫云庵廚中消失的老僧!道人立于山巔,聲如洪鐘,直貫乾隆耳鼓:“時也,命也,運也!陛下且看,此三角尖平視乃五個尖峰,已脫幕阜山元氣,正是飛龍過峽之象。此地脈屬木生火,火盛則焚真金!看似回龍顧祖,實因子恨娘親,怨氣凝結。此龍脈一脈貫注,直指長沙。若陛下在此強筑大陵,傷其龍頭,必引天火焚城,殃及長沙萬千生靈!陛下豈忍乎?”乾隆悚然而驚,定睛細看道人,顫聲問道:“仙長莫非……莫非往歲紫云庵廚中道人,即吾……”話未問完,那道人已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于氤氳山氣之中,追之無影。
夕陽西下,乾隆獨立峰巔,俯瞰八百里洞庭湖面如圓潤玉鏡,天際一道長虹臥波。此情此景,令他如醉如癡,亦如大夢初醒。萬般無奈與天意難違的蒼涼涌上心頭。良久,他長嘆一聲,收回成命,命停工撤匠。為彌補心中深憾,他下旨將紫云庵就地改建為金華廟,廟中塑金華太子坐鎮中堂,其母金華夫人垂簾相伴,并親題廟聯曰:“金爐不斷千年火,華蓋長明萬歲燈。”以此寄托綿綿不絕的哀思與祈愿。
后來,鄉民感念夫人,亦將其厚葬于乾隆寺右山頭,立碑曰“金妃墓”。寺中僧人依太子形貌塑金身,尊為“金華太子”,此山亦從此得名“金華山”。從此山寺香火不絕,四方禮拜乾隆寺,四時祭祀,靈驗異常。而紫云庵改建的金華廟,亦漸稱高峰殿,連同殿內那副御筆楹聯,也承載著另一段悲情與忠義的傳說,在歲月中默默佇立。
故事講至此,茶已涼透。我們四人靜默良久,窗外暮色漸濃,如藍靛浸染。周水江輕嘆:“傳說歸傳說,可那乾隆寺的殘跡,金妃墓的荒草,還有高峰殿上的舊磚,到底還在山上。”曾書補充道:“傳說這東西,是山民心里的燈,照著溝溝坎坎的日子。”陳天雄老師聲音低沉,仿佛有山風穿過林隙:“金華夫人魂歸兩處,一處血染山花成杜鵑,一處長伴青燈,都是燒不盡的念想。”
“說到乾隆的蹤跡,”曾書站長頓了頓,說道:“劉廟村金魚洞建竹組,琉石瀑布群底下,藏著一口天然石井,泉水清得能照見人心肺。” 他眼睛亮起來,繼續道:“相傳每年正月初一,本地居民敬香下貢祭祀泉神,井中必有金魚戲水,鱗片金光閃閃,攪得一井碎金。乾隆皇帝聞得此奇事,竟也換了布衣,雜在人群里擠著看。那金魚浮沉,祥瑞非常,看得龍顏大悅,‘金魚井’三字,竟被他以指代筆,深深鐫在井口青石之上,至今井口和字跡完好,成了活生生的圣跡。”
次日,我終究抵不住那傳說無聲的牽引,獨自去尋訪。山路蜿蜒在油茶林間,樹影婆娑。山頂乾隆寺斷壁殘垣,如同大地隱痛的舊疤。周水江告訴我,他的一個親戚曾住在這里,小時候見過金妃墓隱在深草中,碑文漫漶。
躑躅間,一位荷鋤老者路過,歇下擔子,跟我說:“看金華夫人啊?唉,早些年還有人拜。”他枯枝般的手指指向遠處巨石,說道:“羅帕石在那邊,雨天還有香粉氣哩。”又遙指東北方云霧繚繞的更高峰巒,道:“那尖尖的,就是三角尖,高峰殿在上頭。老輩人說,殿里那對‘金爐不斷千年火,華蓋長明萬歲燈’的聯子,可是乾隆爺的真跡,護著那苦命的娘娘和太子呢。” 我俯身細嗅羅帕石,草木清氣中,竟真似纏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幽微氣息。
下山路上,遇見幾個嬉鬧的村童。其中一個小姑娘仰臉問:“伯伯,這山上真有神仙嗎?”我一時語塞。神仙?那駕云遠去的太子,那月下傷逝的夫人,那御筆題字的帝王,那忠心耿耿的高鴻,甚至那神龍見首的白發道人——他們早已遁入傳說的云煙深處。
歸途繞道劉廟村。在琉石瀑布飛珠濺玉的下方,覓得那口“金魚井”。井口渾圓,苔痕濕綠,泉水清冽得驚心。俯身細看,井口內壁,赫然是三個道勁古樸的刻字 “金魚井”!指尖撫過冰涼石痕,仿佛觸到帝王指尖的溫度。
回到月田詩聯社,陳天雄老師正對著窗外暮靄中的群山出神。見我帶回一身山氣,他回身取過一張詩箋,墨痕猶新,說道:“李代石先生剛寄來的《月田懷古》,倒應了今日的景。”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沉緩:
櫛風沐雨已經年,在苒時光秀月田。
翠巘劉邦拴戰馬,平疇青界起硝煙。
四方禮拜乾隆寺,八景名留洞口船。
古往今來多少事,浮生一笑問蒼天。”
詩句如石投入心湖。 “翠巘劉邦拴戰馬,平疇青界起硝煙”,這溫婉山水,亦是鐵馬金戈的沙場。 “四方禮拜乾隆寺,八景名留洞口船”,點染出金華山傳奇與月田風物在歲月中的位置。古往今來多少事,帝王蹤跡、神仙眷侶、忠仆義舉、泉涌金魚、征伐烽火……最終不過付與浮生一笑,蒼天默然。
回首再望金華山與更遠處高峰尖的輪廓,它們沉靜立于暮靄,宛如大地書寫的巨大謎題。山腳下,月田鎮次第亮起燈火,人間煙火與山間傳說悄然相接。乾隆寺的香火、金魚井的漣漪、高峰殿的長明燈,連同那七律中蒼茫的叩問,隨著晚風潛入每一盞亮起的燈火之中,仿佛在輕聲叮囑:人世的離合悲歡縱使如煙散去,因情而生、因義而存的靈跡,終會凝成山石草木、殿宇楹聯,在故鄉的泥土與血脈里,幽幽生長,千年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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