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畢業季,
國內頂尖美院的畢業展在網上掀起討論熱潮。
其中,一組機械動態雕塑作品尤為矚目——
精密的機械結構與中國傳統文化巧妙融合,
裝置傳動的視覺效果流暢而優美,
許多網友稱贊:
“墨家機關術即視感!”“古典又賽博!”
國美畢業展上,聶士昌的五件畢設在社交媒體走紅
這組作品的作者,
是今年從中國美術學院畢業的研究生聶士昌。
這是他學習藝術的第15年,
這個93年的河南小伙一面調侃“一下成網紅了”,
一面也難掩面對關注的局促:
“還是想早點繼續專心做作品。”
聶士昌接受一條采訪
6月中旬,一條在杭州見到了聶士昌。
他在熬過無數個通宵的教室里,
向我們介紹這些精妙作品的落地過程,
也談起幾經坎坷的人生故事:
從商丘農村一路“考出來”,
經歷了多次復讀、經濟困窘、身體病痛,
聶士昌漸漸學會“感受痛苦在身上流經”:
“我心里有很清楚的一個東西,
但凡我還吃得起飯,我就要去搞藝術。”
編輯:陳必欣
責編:魯雨涵
聶士昌在制作作品的教室
最開始知道作品火了,是同學告訴聶士昌的消息。他這才開通小紅書賬號,上傳了幾條作品的視頻,私信便源源不斷地涌入。朋友圈里也一下熱鬧起來,他最近發了幾條畢業展的照片,一連收到400多個點贊。
“我還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面,”聶士昌給我們看微信界面,有些不好意思:“這么多贊我還一直攢著沒點開呢。看到大家好奇‘這是怎么動起來的’,真的特別開心。”
《滴動儀》,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羅盤元素和漣漪現象同構,探索中式宇宙當中,微小變化與宏大秩序之間的某種聯系
《璇璣儀》,以古代天文觀測儀器為靈感,探討自然與科技間的辯證關系
《循回儀》,兩條魚的形象來自太極,青銅元素與賽博元素碰撞,詮釋《荀子·王制》中“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也”的時空哲思
《律動》,以不銹鋼精密機械以及廢舊的金屬裝置,展現生命的節奏與韻律
《枯木逢春》,將現代科技的產物與傳統造景藝術交融,探索生命與技術、自然與人工的相互作用
這五件畢設作品,聶士昌花了一年多時間完成。學校給景觀裝置專業研究生配備了一間教室,大部分時間都只有聶士昌一個人待在里面。二十平米左右的空間里,放著他畫圖用的臺式電腦、建模用的3D打印機,還有用于切割、打磨、拋光、焊接的各類器械,角落里堆滿了從各處收集來的零件和廢材。
幾個老舊的發動機邊上,擺了一張行軍床。聶士昌愛在晚上做作品,經常一個人窩在安靜的教室里,一做就是一個通宵,累了就在行軍床上躺一會兒。
“我沒什么興趣愛好,不打游戲,也不看劇,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挺無趣的。所以我有很多時間放到創作上,別人看來可能覺得太刻苦了,但我挺享受的,做一通宵作品,比躺床上刷一晚上手機開心。”
聶士昌本科作品《龍舟》,藍本取自陜西省歷史博物館鎮館之寶“鎏金鐵芯銅龍”
用現代機械裝置精妙表現中國傳統哲思,是聶士昌這組作品最為人稱道的地方,很多網友還戲問作者該不會是“墨家傳人”。
但實際上,從小在河南商丘農村長大,直到在國美上大三參與陜西采風活動時,聶士昌才第一次踏入“一個正兒八經的博物館”。
在陜西省歷史博物館,親眼見到古代文物的造型與工藝,給聶士昌留下了強烈的震撼:“中國文化里有太多東西可以去挖掘了,拍了好多照片,回來就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表現。”
將機械與傳統文化結合的方式,聶士昌最看重的是“巧妙”:“巧,要四兩撥千斤;妙,要妙不可言。”這也是導師最常對聶士昌強調的創作原則。
聶士昌的想法草圖,有時在外面靈感偶發,直接畫在咖啡打包盒上(左)
《滴動儀》的靈感,最早源于日語課本上的涂鴉
靈感則是在不經意間生發的——比如《枯木逢春》中的枯木,是聶士昌在垃圾堆里一眼相中的。
火爆全網的《滴動儀》,最早源于他上日語課開小差時的涂鴉,“畫著畫著圈,突然覺得圓圈和文字之間的疊壓效果很像羅盤,再順著這個思路去找合適的機械結構。”
最終成品中,羅盤如漣漪一般起伏,優美的律動間,仿佛昭示著中式宇宙運行的秘密。
《璇璣儀》機械結構細節
而《璇璣儀》的靈感,是在聶士昌前年去北京古觀象臺參觀時產生的。這件作品的機械傳動,核心在于兩個差速器的組裝,這是聶士昌在一次旁觀修車時聽師傅們聊天才知道的裝置,看完就研究怎么用到自己的作品上:“外面一層大差速器,里面一層小差速器,帶動6個軸的聯動,呈現出球形魔方的面貌。”
從作品成型到細節打磨,基本由聶士昌在教室獨立完成
想法成熟后,找素材、確定傳動方式、建模畫圖、切割、拋光打磨、組裝焊接,都是聶士昌獨立完成,在細節上一遍遍較勁——畫圖精確到小數點后4位、羅盤上的銘文用建模軟件一個字一個字地摳、《循回儀》里的兩條魚,是一點點上色后,再用鉛筆涂出反光效果……
裝置動不起來的時候,聶士昌也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想我該怎么去連接。”每到這時,他會強迫自己“靜置一段時間”,轉頭先去研究另一件作品,等待新的想法浮現。
“時間會給你答案。”聶士昌常常這么告訴自己。
過去15年里,聶士昌的生活不斷歷經變故與波折。如今談起這些過往,他已經十足坦然:“感受痛苦在你身上流經的過程”,而痛苦過后——“我還是覺得讀書、往前走、做藝術,這個事是最重要的。”
以下是聶士昌的自述。
聶士昌在老家農田
聶士昌河南老家
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農村孩子。
我爹是小學畢業,我媽也是小學畢業,但他們一直特別支持我上學,砸鍋賣鐵都支持。我媽有類風濕關節炎,在我小的時候她就干不了重活,我爹也很早就放棄了種地,把家里的地托付給親戚,去打零工,供我上學。
8歲,我從村里到縣城里上小學,后來高中又考到了商丘市里頭。上高一,我爹給了我一張銀行卡,但我這邊只要一取錢,他那邊就有信息提醒,我就會覺得不好意思,所以能不花就不花。當時我每天就是饅頭、辣條、涼水,算下來一天3塊多,一個月花100塊錢,這是我的極限了。
聶士昌在高二、高三及復讀期間,都通過畫墻繪賺取生活費
從高二開始,我就沒再問家里要過一分錢,一直到現在。當時我找到了畫墻繪的活兒,給我們當地的幼兒園、飯館、酒店都畫過。我爹有時候打電話問我怎么那么久不取錢,我說我有錢,你別管了。
第一年高考,藝術生聯考我考了283分,是當年河南應屆生第一名,我們學校里還拉了個紅色條幅:“天之驕子聶士昌”。結果后來英語沒考好,其實也考上了一所大學,但心氣高,一心想上那幾所最好的美院。我就沒去上大學,去了北京,復讀。
聶士昌和一同在北京復讀的朋友
那會兒真是傻,為了省錢,一個人扛了幾個大包袱,裝的全是從家里背過來的被子,純棉花的,賊沉。到北京第一晚,酒店一晚要200多塊,不敢住,就在花家地小區附近找了個小公園,在長椅上躺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被吵醒,一睜眼,有個老太太來遛狗,狗就在我旁邊撒尿。
第二年高考,我是清華美院全國第17名,央美全國第24名,但還是英語分不夠。這一年,我一直住在花家地小區的地下室里,旁邊的鄰居是賣烤冷面的小夫妻,還有發廊里剪頭的小年輕。
大家都過得苦,但來都來了,怎么能放棄?不放棄,一定要上自己滿意的學校。
聶士昌藝考練習作品
第三年,國美考了第十,考上了,我爹把親戚們都喊來請吃飯。說起來也很搞笑,有些親戚不懂學校,我說我上了國美,他們以為是國美電器,我說學的造型專業,他們以為是美容美發。但我父母很堅定,他們知道讀書一定是對的。
聶士昌父母2014年的留影
現在我媽已經是徹底不能動了,上下床都需要我爹來抱著。但我家里人從來沒讓我為他們付出什么,每次打電話都是問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沒別的聊了。他們吃的苦太多了,我這點苦和他們比起來算不上什么。
上大學之后,我經常在學校外面走,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看的,都會想到我爸媽,想如果他們也在該多好。
2018年聶士昌本科畢業,父母及親戚來參加畢業典禮
所以本科畢業后我就去工作了,想掙錢。我在藝考培訓行業干了三年多,確實攢了不少錢,在三線城市付個首付都夠了。只是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這樣發展下去是不對的。跟孩子們在一起挺開心的,但時間長了就會消磨意志,那些剛上美院時候的幻想,好像真的就只能成為幻想了。
所以想了很久,還是想給自己一次機會,回來繼續讀書,繼續完成那些沒能完成的理想。
聶士昌左耳后有手術留下的疤痕
回到國美,上研一的那年,有一天我的左耳突然什么都聽不見了,也特別疼。我忍了一個月,還是不見好,去醫院一查,說我耳朵里長了個瘤子,已經腐蝕掉聽小骨了。大概是因為我前幾年長期高強度的工作,不經意間落下的病根。
這個意外真是給我打擊太大了,那幾年存下來的錢,一下子全霍霍了。但沒辦法,只能想著能用錢消災也算是件好事吧。現在我的左耳里就是一個鈦合金的聽小骨,聽聲音會有點悶悶的,我就是咱們傳說中的“賽博人”。
那段時間最大的想法就是活著就好,健康就好,哪怕讓我讀不了書也沒事。但現在是好了傷疤又忘了疼,做起作品來又有了新的追求,又總是會忽視掉健康,有時候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做創作,我躺在床上也睡不著,改不掉。
聶士昌在教室創作
藝術真的是個奢侈品,我在一窮二白的時候還要去搞奢侈品,其實也是很傻的行為。我要是真吃不起飯了,我可能就真不搞這個了。但凡我能吃得起一點點的時候,我就還是要去搞這個。
我上學的經濟來源都是靠寒暑假兼職去打工賺的,我還挺自洽,為了生存嘛,不寒磣。
現在再看以前那些偶然間留下來的照片,最大的感受就是如果我能穿越就好了,我要給這個姓聶的小孩兒多買幾件干凈衣服,帶他好好洗個澡,多吃幾頓好吃的,每個月給他錢,讓他不要那么節省了。
聶士昌碩士畢業留影
我今年都32歲了,早該是個當爸爸的人了,身邊也有人說我怎么這么大還在讀書,后面還要讀博,怎么還不結婚。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但我自己心里邊還是一直有一個很清楚的東西:要讀書,我需要去追尋自己的理想。
最近也有很多藏家、博物館、美術館找到我,想要收藏我的作品,其實經濟狀況相對已經好太多了。但我也很清楚,我不能把注意力放到金錢上,我還是要放到創作上,去想如何產出更多更新的東西。
畢業展期間,聶士昌的作品前總是擠滿觀眾
這批畢業作品受到關注,我也聽到很多批評的聲音。最開始的聲音是來自我身邊的同學,他說老聶,你不覺得你做的東西很俗嗎?
當時我就在想,你要分清俗和傳統啊,再說了,俗就不好嗎?可能這么多年他們一直在關注西方,關注更為當代的藝術理念,我還是比較希望回歸到自己本身。
當初在選方向的時候,我把各類裝置藝術形式都試過一遍,最后發現只要機械一動起來,就能給我帶來一種與生俱來的快感。我在動態雕塑領域最早的啟蒙是荷蘭藝術家泰奧·揚森的作品,風力驅動的“海灘仿生獸”。
現在,我也很喜歡韓國藝術家金允哲,他用特殊材料和機械裝置進行結合。去年他在北京798藝術區開了個展,我去看了5次,每次都是待到閉館,甚至拿著小尺子去量他作品的尺寸,在想我如果做這么大體量的裝置,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樣厚度的板材。
我一直覺得做藝術首先要注重外在的形式感,我想做出一些起碼在形式感上能吸引人駐足去看的作品,再讓大家去思考其中的內涵。把姿態放得低一些,跟大眾走得近一些。
當然,理論這一塊一直是我的短板,網上這么說,我自己的老師也這么說,我都很認可。我讀博后,也要把精力往學術上多放一放,讓自己的作品更有深度,更站得住腳,繼續對周易、陰陽這些傳統文化的探索。
聶士昌畫的父親
現在做作品的時候也會遇到一些困境,但想想以前的經歷,我覺得創作的煎熬簡直是不值一提。我父母都是吃苦耐勞的農民,他們的性格也會給我很大的能量。
我其實是個很悲觀的人,可喜歡讀尼采了。這些年也會有很多負面情緒,但大多數情況下都還是自己消化掉。我大一時的班主任跟我說過一句話:“你要享受痛苦,感受痛苦在你身上流經的過程。”
所以現在特別難過的時候,我會習慣把自己扔出來,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從外面去看自己,看這個人會怎么做。
慶祝碩士畢業的朋友圈里,聶士昌寫道:“關關難過關關過,事事難成事事成。”
經歷這么多,我也不太想公平或者不公平的事情。以前在北京接觸到的一些學生,他們的起點都比我高多了,但這種不公平也不單單針對我,所有人都會遇到不公平。你就出生在這樣的環境里,爸媽已經把最好的給了你了,就不用再想這些,不重要。
我希望我能一直保持創作的活力,一直去探索。不管具體是從事什么職業,但用自己的一生去做藝術這件事兒,我覺得就有意義,活得就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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