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病床上,看著對面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愣了整整一分鐘,“揚帆,我是粟裕。”
這句話像一枚子彈,穿過了二十多年的沉默與黑暗,房間沉默了,醫生停下了手,病人睜大了眼,歷史,就這樣突然回來了。
陌生人
1979年初冬,華東醫院15號樓三層。
醫院的門廊總是潮濕的,石磚冰冷,風從長廊盡頭灌進來,卷起病歷紙的邊角。
一個瘦高的男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穿著舊棉襖,眼神渙散,像剛從泥沼里爬出來。
醫生低聲嘀咕:“是新住進來的,叫揚帆,腦子不太清醒。”
沒人再追問他是誰,他也不說話,只是每天坐著,看著窗外發呆。
病房隔壁,另一位老人剛住進來幾天,腿腳不便,講話聲音低沉。
護士說他姓粟,很多人不知道,他就是粟裕,曾經的華東野戰軍總司令,一代名將。
兩人住在墻的兩邊,一墻之隔,但誰也沒走近過誰。
直到有天中午,樓道燈壞了,女護士敲錯了門,粟裕的女兒小寧推門而入,她一眼認出對面病房那人,回來悄聲說:“爸,隔壁是揚帆。”
粟裕沒作聲,但第二天,他拄著拐杖,親自去了那間病房。
“揚帆,我是粟裕。”
他喊得不重,卻像雷,床上的人僵住了,他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銳利,盯著來人看了幾秒,然后像泄了氣一樣低頭,嘴里喃喃:“粟……粟裕?”
“是我。”粟裕拉住他的手,“你不記得我沒關系,我記得你。”
房間靜了整整十秒鐘。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揚帆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鐵打的。
他不是在寒暄,他是在試探,他不敢相信,二十三年后,還能有人認得他,還愿意開口叫他的名字。
空白檔案
揚帆的名字,在一整代公安系統里曾是禁忌。
沒人討論他,沒人提起他,他的檔案被抽掉了編號,像被擦掉的涂鴉。
他的女兒揚小朝曾去公安局查父親情況,檔案室主任連眼睛都沒抬:“這個人……早就不在系統了。”
但他沒死,只是被扔進了另一個世界。
1955年,他被叫去喝茶,地點是局里會議室,桌上沒有茶,只有兩個人,和一疊厚厚的材料,他不被允許開口,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
“你跟潘漢年接觸多。”對方丟下一句話。
揚帆臉發白,他在新四軍時確實跟潘漢年有很多交往,職務也靠近情報線,但他從沒覺得那是錯。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他的問題?”
他想說“他沒有問題”,卻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審訊只持續了20分鐘,定性只用了五天。
之后的二十三年,他沒有審判、沒有判決書,只是被送走,先是關押,再是勞改,最后到了湖北沙洋農場,住的是牛棚,吃的是糠。
冬天洗冷水,夏天插秧,曾經是公安局局長的人,現在連白開水都要排隊,他說過一句話:“比起肉體痛苦,更折磨人的是沒人記得你。”
最痛的一次,是他自己忘了自己。
1978年,妻子李瓊終于拿到一紙批文,“保外就醫”,他回到上海,被送入華山醫院,精神狀態極差。
醫生給的初診是“情緒反應性精神障礙”,換句話說,就是,長年壓抑導致的神經錯亂。
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他不認得妻子,不認得女兒,只知道“我被關了很久”。
女兒小朝試著喚他:“爸,我是小朝。”
他盯著她看了半天,說:“你是護士?”
醫生建議說,別強求,病人記憶需要一點點喚醒。
于是,母女倆換了辦法,她們不再說“我們是你家人”,她們用講故事的方式提醒他。
說小朝名字的由來,說當年逃亡的夜路,說一個男人怎樣在戰火中抱著孩子穿過封鎖線。
他聽著,有時皺眉,有時發呆,直到有一次,小朝說:“爸,你記得粟裕嗎?”
他突然抬起了頭:“粟裕?”
那晚他沒再說話,但第二天,他從病床上坐了起來,盯著窗外發呆的時間變短了,他問醫生:“今天是幾幾年?”
醫生愣了愣,告訴他:“1979。”
“我還活著啊。”他喃喃了一句,然后笑了,那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笑。
病房談話
醫院里沒有隱私,尤其是墻太薄,咳嗽聲都能聽清。
粟裕第二次去揚帆病房,是帶著舊照片,他翻著一張黑白紙質照片,拍的是新四軍軍部,站在中間的是項英,左邊是粟裕,右邊是揚帆。
揚帆盯著照片看了很久,“這張照片是在哪兒拍的?”他問。
粟裕沒有回答,反而說:“皖南事變那年,你是第一個沖出去的人。”
“你挎著兩支駁殼槍,在山口把我和副官帶出去。你忘了嗎?”
揚帆眉頭緊皺,手指微微發抖,他試圖從記憶里拉出那段時間,幾秒后,他說:“我記得一口大鍋,湯是稀的。”
粟裕笑了,“那不是鍋,是油桶,我們當時在三灶山,你那天非要煮雞蛋,結果雞蛋都碎了。”
那一刻,沉睡的記憶突然浮出了水面。
這不是對話,這是拯救,他們的語句斷裂、零散,卻每一句都指向過去。
他們談了一個小時,談了揚帆如何從皖南突圍后被調去皖北,如何擔任項英秘書,如何參與情報整理和戰線協調。
“你后來的事,我都知道一些。”粟裕語氣低沉,“有人說你問題很嚴重,我當時就說,這不可能。”
揚帆沒說話,他只是看著粟裕,眼神像一個被深埋的礦工突然看見了光。
醫生建議粟裕不要多講話,休息為主,但粟裕每天仍要過來坐一會,有時只是握著揚帆的手,不說話。
那不是慰問,是確認,是替歷史做記錄。
某天下午,粟裕拿來一張紙,在揚帆床邊寫下幾行字,沒人知道具體寫了什么,寫完后他交給了粟裕的小女兒保管。
后來聽說,這份紙被送進了軍委辦公廳,據說,是為揚帆寫的情況說明。
失物招領
1980年,公安部派人到了華東醫院。
一個干部,帶著封信和一份文件,文件很薄,信紙泛黃,揚帆簽字時手在抖,他盯著文件的結論:“認定此前處理不當,予以恢復名譽。”
他抬頭問:“什么意思?”
來人說:“你可以回去了。”
粟裕那天也在,他看了文件,沒說話,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揚帆沉默了一會,他沒有表現出喜悅,反而問:“潘漢年的案子呢?”
那位干部頓了一下,低聲說:“還在復查。”
“如果他沒平反,我這也不算清。”這句話是揚帆多年后回憶時提到的,他一直認為,潘漢年才是那個背后扛著一切的人。
1955年被打成特務,他是受波及的副線,正線未還,他也無法真正回歸。
1983年,潘漢年案徹底平反,文件上的話不多,“原定性錯誤,予以糾正”,沒人給他道歉,但也沒人再否認他們做過的事。
那一年,揚帆重新領到了工資本、檔案冊,還有他過去的干部編號。
他走進單位,所有人都站著,不敢說話,他徑直走到舊座位前,椅子換過幾次,但墻上仍掛著一張舊照片,那是他年輕時穿警服的樣子。
“這一切像一個失物招領的現場。”他在日記里寫道,“但沒人承認自己曾丟過東西。”
戰友
揚帆晚年喜歡坐在陽臺曬太陽,他和女兒提起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冤屈,而是粟裕。
“他沒義務來找我,他病得不輕,也不是管這事的人。”
“但他來了,他叫我的名字,這事我永遠記得。”
粟裕去世前一年,寫了一封信給揚帆,只說了三句話:
“你要活下去,你是歷史的一部分,你要活著,看他自己糾正錯誤。”
這封信后來被家屬收進了遺物,上面沒有日期,署名也只是“粟”。
揚帆活到了1999年,享年87歲,去世前一周,他對護士說:“粟裕的病房在我隔壁,你們可以把門打開。”
護士以為他精神又出了問題,其實,他只是又回到了1979年的那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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