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信息爆炸”一詞的出現,是人類進入互聯網時代的一個明顯特征。時至今日,海量信息產生和傳播的機制發生巨大變化,對大腦“超載”的影響越來越深。
手機使用時長是一個重要觀察指標。根據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2025年3月的數據,中國每人每天花在各類短視頻平臺的時長超過150分鐘,同比增長3.1%,居所有互聯網應用首位。
如果再加上用手機打游戲、刷微博、逛電商的時間,你查看一下自己的手機數據便可知,日均4小時屏幕使用時間就算是“人間清醒”了。
全球的數據也呈現出同樣的趨勢。根據國際數據研究機構Data Reportal調查,加納以每天5.43小時位居2024年全球最愛刷手機的國家榜首,菲律賓、巴西、南非、泰國等位列其后,時長均超5小時。在美國開展的另一項調查顯示,美國人每天平均拿起手機205次,相當于每7分鐘就查看一次手機。
為什么人們刷手機停不下來?基于算法推薦技術的“投其所好”是一個重要原因。
在某互聯網公司的算法實驗室里,記者看到,巨大的數據屏實時跳動著海量熱門視頻和產品的數據指標:點擊率、完播率、互動率、用戶留存率等。當運營經理輕點鼠標,精確分析已發布視頻的用戶留存率,會發現在留存率曲線“高開高走”的這部分視頻里,內容生態開始“變形”——獵奇的街頭采訪取代深度訪談,聳人聽聞的標題黨碾壓理性分析,AI合成的視覺奇觀吞噬真實影像。
用戶留存率,就是有多少觀眾在觀看視頻時停留了下來。據運營經理透露,大多數情況下,在視頻前10%進度中每秒流失的用戶會達到最高值,10%的進度點是決定整個視頻獲得自然播放量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所以,平臺內容要盡一切可能在頭幾秒吸引用戶注意力。
這位運營經理坦言,算法模型已發展到能預判用戶的神經反應、多巴胺分泌趨勢等,從而不斷優化。
獲取注意力的算法,講述著信息傳播的新邏輯。從購物平臺的商品推薦到新聞App的頭條新聞,從視頻網站的個性化播放列表到社交媒體的好友動態排序……算法無處不在地分析人們的行為數據,預測用戶的喜好與需求,并據此調整呈現給人們的信息。
荷蘭哲學家諾倫·格爾茨在《虛無主義與技術》一書中描述過這樣的場景:“谷歌算法不僅能預測我們正要搜索的內容,還會在發現目標時告訴我們。亞馬遜算法不僅能預測我們想買什么,還能告訴我們什么時候買最好。臉書算法不僅能預測我們想和誰成為朋友,還能告訴我們什么時候應該和誰保持聯系。”
當算法將人類注意力拆解為可量化的商業指標,我們正經歷著比印刷術更劇烈的認知革命,許多人的思維和生活方式在即時滿足中悄然改變,陷入愉悅性的信息“暴食癥”。
“信息‘暴食癥’與大腦的獎賞機制有關。”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副院長、神經外科專家李學軍說,大腦最主要的獎賞機制是中腦邊緣多巴胺系統,主要由杏仁核、海馬體和其他中腦區域組成。當人們從瀏覽信息中獲得知識或情緒價值,大腦中的獎賞環路就會不斷被激活,在多巴胺的刺激下,不知不覺就陷入愉悅性的信息“暴食癥”。
人們放不下手機的另一個原因,是手機功能太強大了。
31歲的金融從業者王琳,曾經習慣于每天從早上醒來就啟動“高效”的數字生活模式:一邊刷牙一邊收聽行業資訊,一邊享用早餐一邊曬出每個食材的卡路里……她的手機屏幕累計使用時間日均近8個小時。
“睡覺前放下手機后發現,除了身心俱疲外毫無收獲。”王琳感慨。
今天的人們已經習慣于多屏切換、強“多巴胺刺激”的信息環境。“從認知神經科學角度來看,人類并不善于處理多任務并行的信息流,很容易過載。”徐俊說,所謂的“一心多用”其實是大腦在任務間快速切換,而非真的并行處理。
他解釋說,大腦以并行和分布式的方式處理信息。不同腦區各司其職,通過神經網絡彼此通信。而前額葉皮質(PFC)在整合信息和決策中扮演執行控制的角色,特別是涉及注意力的專注或分散時,大腦前額葉皮質起關鍵作用。
當我們專注執行單一任務時,大腦左右兩側的前額葉皮質會協同活動;同時執行兩項任務時,左右前額葉皮質會各自獨立運作,仿佛大腦被“一分為二”。當進一步增加至三個任務時,受試者往往遺忘其中一項,錯誤率飆升至只做兩個任務時的三倍。
“研究表明,大腦一次高效并行時,最多應對兩個任務,再多就會顧此失彼。”徐俊說。
很多研究表明,信息過載對青少年的負面影響和潛在風險是明確的。
中南大學湘雅醫院心理衛生中心不久前開展了一項針對游戲障礙患者的研究,發現對大腦尚處于發育關鍵期的青少年,海量信息可能引發多重生理損害,導致認知碎片化,甚至影響未成年人對世界、對社會、對人際關系的認知能力。
近日,一名博主在某社交平臺上詳細描述了自己旁觀到的一幕,有上萬人點贊、評論說“感同身受”。
這名博主在餐廳吃飯時,偶遇鄰桌的青少年一直低頭刷視頻,飯菜一口未動。他花了幾分鐘聽了孩子所刷的10個視頻,內容依次為:變音小丑搞怪、情侶角色扮演秀恩愛、老鐵土味音樂合集、內娛綜藝切片、對著鏡頭刷牙、整蠱他人……內容雖然“勁爆”,孩子卻面無表情,只是一直機械地滑動屏幕。
“短視頻推送的內容之碎片化、無邏輯、低質,以及小朋友上癮的行為模式,令人觸目驚心。”這名博主說。
湖南省腦科醫院兒少心理科主任周亞男說,這樣的場景在她的門診中很常見。青少年因為信息“暴食”導致身心問題的情況越來越多。她接診的一名從小學開始沉迷短視頻的男孩小諾,已表現出語言邏輯混亂、敘事能力薄弱等問題。
“長期輸入碎片化、低質信息,影響了孩子構建完整思維框架的機會。”周亞男說,不少沉迷于手機的青少年兒童,當參與討論學業或人際關系時會表現出焦慮與抵觸,但對游戲和短視頻話題卻異常興奮,這種認知偏好差異暴露了其思維深度的匱乏。
“前額葉皮質變薄現象已在部分青少年中被發現,這與信息過載導致的多巴胺過度刺激直接相關。”李學軍說。
從最初對互聯網防沉迷的探討,到如今對“腦腐”、短視頻上癮的聚焦,體現了人們對信息過載和認知健康的擔憂。
一些研究學者表示,通過了解信息與大腦的作用機制,可以幫助人們更科學地使用大腦,提高甄別信息的數字素養。目前這方面的研究還不夠深入,應當加強和持續做下去。
來源:節選自《大腦也怕“超載”》(新華每日電訊 2025年6月30日05版)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戴威 宋晨 俠克 帥才
本期編輯:梁冠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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